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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寂静教堂”。
在最初几次因好奇而靠近却感到强烈不适后,未开始运用他在这座城市底层生存时磨练出的观察力进行调查。这并不困难,关于教堂周身笼罩着一种特殊的“安宁力场”,几乎是加仑城居民口耳相传的常识。这种力场被宣传为驱散“混乱思绪”与“不洁灵光”,为信徒营造纯粹环境的手段。
未躲在远处,仔细观察那些进出侧门的人。他们大多佩戴着统一的、闪烁微光的徽章,穿过那道无形界限时,周身会泛起一层与之共鸣的柔和光晕,顺畅无阻。而他尝试靠近时,感受到的却绝非“安宁”。那是一种强烈的排斥,仿佛有无形的墙壁在挤压他,空气中弥漫着低频的、让他牙齿发酸的嗡鸣。胃部翻搅,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偶尔扭曲——这些症状,与他记忆中在实验室里暴露在高强度能量场下的生理反应相似,只是这里的“力场”带着某种特定的“筛选”属性。
他进行了测试。正午时分,排斥感稍弱一丝,但依旧存在。夜晚,尤其是教堂内部进行集体活动时,那股力量会变得格外强韧,仿佛整个建筑都在向外辐射拒绝他的波纹。
最关键的证据来自于对比。他注意到,其他一些落魄、甚至带有轻微变异的人,只要身上有徽章或能量标记,就能进入教堂。而他,这个没有任何标识、体内也检测不到“合规”能量波动的“返祖者”,则被毫不留情地阻挡在外。
结论清晰:这座教堂释放着一种特定的魔法力场,对“注册在案”或有“信仰共鸣”的居民影响微乎其微,但对他,却产生了强烈且持续的排斥。问题并非出在力场本身,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这更像是一种基于能量频谱或生物标识的、冷酷的安检系统。他连接受“感化”的资格,都被最基础地剥夺了。
然而,求生本能驱使他在绝境中寻找缝隙。他无法进入光明,却找到了在由教堂统治所衍生的阴影里寄生的方式。他发现在教堂主体建筑视线可及的几条主干道旁,那些狭窄的、堆满废弃杂物的巷口和垃圾场,成了相对“安全”的临时栖身之所。
但仅仅是“喘口气”远远不够。加仑城没有免费的空气,也没有免费的阴影。很快,未就切身体会到了“呼吸税”的沉重压力。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税款,而是一种强制性的、针对所有在城市护罩内滞留者的综合性生存税费,捆绑了基础生存权、公共空间使用费等名目。无力支付者,下场清晰——被抓住,贴上“耗材”标签,成为实验消耗品或被榨干最后价值。
未在游荡中,偶尔会远远瞥见雷蒙德——那个狼耳男子——和他那几个兽类特征的同伙在非酒馆区域活动。流言拼凑出雷蒙德曾是“基因净化部队”成员的过往,如今那身本事更多用来树立权威,干些拿钱办事或“清理”不顺眼家伙的脏活。他们活动的边界巧妙地避开了教堂势力的核心范围,双方形成了一种互不干涉的微妙平衡。
未深知,自己这副毫无价值、“返祖”的躯壳,绝不能引起雷蒙德的注意。他像避开瘟疫一样,规避所有可能交集的区域。但为了支付“呼吸税”,他必须找到获取信用点的途径。所有正式工作都要求基因认证或能量亲和度证明,他一样都没有。
他被排斥在正规经济体系之外,只能投向那些城市夹缝中滋生的灰色“活计”。这些活计不要求身份,只赤裸地询问:你愿意付出什么?答案往往指向痛苦、尊严或身体。
他曾将希望寄托在一家普通面包店。饥饿驱使他行动,指尖刚触到玻璃,刺耳警报就炸响。保安的电棍捅穿了他的肾脏,弥留视线里,橱窗内泡芙上滴落的奶油痕迹,形状像极了他童年时召唤出的、早已失去的微弱雷球。
第三次轮回,他利用“生死之誓”坚硬的封面卡住自动门,挤入店内,慌乱中抓起一个草莓蛋糕。成功逃离后,那偷来的蛋糕硌得他肋骨生疼,甜腻中带着腐败般的酸腐感,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到了第七次,他在面包店后巷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规律:每周四下午接近打烊时,过期面包和临近失效的镇痛剂空瓶会被丢弃。他学会了在那个精确时间点,像幽灵一样蹲守在阴影里。
第九次,或许因为饥饿或霉运,他又被逮住。保安的唾沫喷在他脸上:“连基因序列都稳定不了的返祖渣滓,也配碰这些基因食品?”拳头落下前,他涣散的视线捕捉到街角传单上「教堂提供庇护与救赎」的字样,但他心里清楚,那扇门和他毫无关系。这次死亡让他最终放弃了从正常渠道获取食物的幻想。
生存压力迫使他看向更阴暗的角落。他曾踏入一个灯光暖昧、弥漫人工香氛和金属摩擦味的场所。一个肢体部分替换为机械骨骼的人用电子义眼扫描他,弹了弹虚拟香烟的灰烬:“皮相骨相还算干净。提供特殊服务时,记得把你怀里那本破书摘了。”
未麻木地,凭借肌肉记忆,开始第十七次解开破旧衬衫的纽扣。就在这时,“生死之誓”猛然自行合拢,厚重的封面“啪”地一声,精准夹在了一个凑过来的客人手指上。惨叫声和暴怒的拳头落下前,未的大脑空白,只在潜意识记录:这家伙挥拳前,脸部会快速抽搐。
当第十八次重生白光包裹他时,他蜷缩在更肮脏的后巷,剧烈干呕,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灼烧喉咙。
最终,经过无数次试探、失败和死亡回归,他找到了一种利用重生之便和无需医疗费的“优势”赚取信用点的活计。一个地下拳击俱乐部,经营着“虐待日结班”。他成了擂台上供人发泄的活靶子,按场次结算薪酬的人肉沙包。
刺眼聚光灯将他苍白的身影钉在擂台角落,一条铁链松松绕在脚踝。一个装备军用级基因增强臂铠的人,第二十三次以练习直拳砸断他试图格挡的左臂。骨裂声被观众的狂热欢呼淹没。
“对!就这样!看看这纯粹的、未经修饰的痛苦!”主持人亢奋叫喊,将几张污渍斑斑的低额信用点钞票塞进他浸透鲜血汗水的绷带缝隙,“这些返祖畜生的惨叫,真是值回票价!”
在第二十五次重生后,未学会了在第三个回合假装体力不支昏迷,缩短承受伤害的时间,并能在被拖下擂台时,于剧痛中保持一丝清醒,记住离场路线和可能藏匿报酬的地点。
这收入仅徘徊在饿不死边缘。但至少,它能提供一种可预期的、勉强支付最低额度“呼吸税”的信用点,让他能像一抹卑微污迹,继续黏附在城市表皮之下,避免因欠税被系统标记,进而被雷蒙德那样的人“清理”掉。
尽管竭力规避,关于“基因至上”酒馆和雷蒙德的信息,还是如同灰尘和噪音,飘入他被动接收的感官中。他知道雷蒙德拥有恐怖嗅觉,知道机械酒保的义眼扫描存在短暂盲区,知道他们午后会因酒精或药物陷入松懈……这些零碎信息,是过往数十次轮回用死亡和痛苦换来的“答案”,构成一张无形地图,确保他能像躲避天敌的猎物,精准绕开那片死亡之地。
他因此让自己更像影子,消融在教堂附近的连绵阴影中。眼神日益空洞,动作更加沉默,脚步几乎无声,呼吸微弱,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努力自我消弭。他维持这种近乎停滞的生存,仅因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欲望还在顽固燃烧,以及这本既隔绝死亡又带来痛苦循环的诡异之书,尚未下达最终的安息指令。
……
未蜷缩在“大寂静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背靠冰冷石墙。加仑城的夜晚,月光被能量护罩过滤得冰冷稀薄。
疲惫侵蚀着他麻木的神经。眼皮沉重,意识模糊下沉。恍惚间,他置身于一个空旷肃穆的空间内部。高耸穹顶,彩绘玻璃投下斑斓冰冷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金属的混合气味。
他蹲在长椅阴影下,紧抱“生死之誓”。月光透过彩窗,将猩红封面染成溃烂伤口般的紫红色。
突然,一只戴纯黑手套的手伸来,握着镶嵌宝石、闪烁寒光的手杖,狠狠捅向他藏书的腹部!剧痛炸开,仿佛内脏搅碎。
“圣所禁止携带异端物品!”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金属摩擦。
然而,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未却扯动嘴角,露出扭曲微笑——这次,他“记得”提前在身下长椅缝隙里,用指甲刻好了逃生路线图。当杂乱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从四面冲来时,他正艰难地抬起手,将最后一点面包渣,撒向地面上一块被彩窗光影投射出的异常明亮的光斑。
几只蚂蚁被食物吸引,迅速聚集,搬运比身体还大的碎屑。它们行进路线迂回、分合,带着原始的、精准的规律。未呆呆看着,觉得那轨迹莫名眼熟,与“生死之誓”内页那些扭曲盘绕、无法理解的墨迹,有着惊人相似。
“你看,”他扭过头,对着不远处一尊面容悲悯、眼神空洞的圣母石像,发出无声耳语,“连它们……都比我懂怎么活。”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未猛地惊醒,身体打了个寒颤。他依旧蜷在教堂外的阴影里,背后石墙冰冷刺骨。刚才的触感、剧痛和光影,只是一场梦。他低头看怀里的“生死之誓”,它安静待着,封面在真实月光下是沉郁的暗红。腹部没有伤口,只有饥饿的空绞。
他甩甩头,驱散混乱感。然而,关于教堂内部结构的零星碎片——穹顶、彩窗、长椅——却模糊留在意识里。这些从何而来?他从未进去过。是实验室的资料?还是遗忘记忆的回响?他分不清。
生存压力很快将思绪挤到角落。呼吸税像越来越紧的钳子。他需要食物,更需要信用点。
某个轮回,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为躲避巡逻队,爬上废弃暖气管道。下方,两个裹得严实的路人缩着脖子快步走过,谈话声随风飘来:
“……听说‘大寂静教堂’……有时收留没有基因认证的人?”
“假的……别信……我表亲在里面打杂,说祭司自己脖子上都戴着电子镣铐……看着光鲜罢了……”
话语碎片落入耳中,没有波澜。收留?他连靠近都做不到。电子镣铐?他无法想象,也不关心。
食物是最大问题。一次轮回,他遇到住在废弃阁楼里、身影佝偻、声音沙哑的人。那人递给他一小块稍软的面包,含糊道:“吃吧,孩子。”
未接过面包,触感无异常。他学会接过任何食物时都下意识嗅一下。这次,没嗅出异味。然而,第七次轮回,他再次从同一个人手中接过类似食物后,腹部传来刀绞剧痛,视野迅速黑暗。重生后,他意识到面包屑里可能被掺了东西。是故意?还是变质?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无法判断。在这个世界,辨别敌友都困难,甚至辨别性别——很多人包裹在衣物或义体下,声音扭曲,他常分不清男女,只能模糊定义为“人”。
又一次轮回,他又遇到阁楼里的人。这次,递来的食物更糟,隐约看到反光的细小颗粒混杂其中。是玻璃渣?还是别的?饥饿如火,他知道可疑,但在对方阴影里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吞了下去。喉咙和胃部立刻传来划伤的锐痛。
那个身影看着他痛苦蜷缩,似乎在摇头,声音沙哑模糊:“教会……每周二发放‘纯净’食物……但……圣水淋过的东西,我们这样的吃了……据说会烂肚子……”
“圣水”?“烂肚子”?未蜷缩地上,意识模糊。他吃过的所有东西,似乎最终都让肚子火烧刀绞,无论是垃圾桶残渣,还是偶尔的“干净”食物。虫肉带来的不适稍轻,但也好不到哪去。他无法理解“圣水淋过”的特别,所有食物都带着某种“毒性”。这句话在他听来,像无意义的呓语,抓不住警告,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又一个无法理解的混乱信息。
他越来越多地依赖在肮脏角落找到的另一种“食物”。教堂地基附近、废弃下水道出口,潮湿砖石缝隙间,总能找到甲壳虫或其它小生物。起初出于极度饥饿,后来成为麻木习惯。他用“生死之誓”封面碾碎虫子硬壳,掏出苍白柔软的肉。蛋白质的腥甜冲鼻,咀嚼时感到细小肢体在齿间碎裂。味道作呕,但至少,获取它们不需要付出尊严——或者说,他仅存的尊严,早已在充当人肉沙包时被欢呼和鄙夷碾碎。相比那种屈辱,吞吃虫肉反而显得纯粹。
他又一次陷入混乱梦境。这次,他仿佛置身教堂下方幽深潮湿的地窖。成群老鼠在脚边窜过,窸窣作响,啃食角落不知名的东西。梦境跳跃,他看见自己的手,再次用“生死之誓”封面碾碎虫壳。接着,场景切换,一个穿黑色长袍、面容模糊的神父,手持闪烁银光的十字架,尖端锋利如匕首,狠狠刺入他心脏。
剧痛传来,视线却莫名清晰,死死盯住不远处彩窗玻璃底部,一行他原本不该认识、此刻却莫名理解的希伯来文:
「不洁者永堕暗处」
温热血珠从胸口涌出,顺着经文沟壑流淌,像诡异献祭。他感到怀中“生死之誓”微微发烫,书页墨迹在阴影中疯狂扭动、重组,最终凝固成冰冷记录:【死亡原因:圣器穿刺】。
未再次惊醒,冷汗浸湿衣领。心脏狂跳,梦中被刺穿的痛感残留余韵。他大口喘气,环顾四周,依旧是教堂外熟悉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没有地窖,没有神父,没有十字架。
他低头看“生死之誓”,它沉默如初。那些梦境真实又荒诞。他进不去教堂,感受不到“圣水”,更不会被银十字架刺穿。这些梦,是潜意识的恐惧投射,还是那本书在用这种方式传递关于教堂、关于他自身处境的信息?
他用力掐自己胳膊,痛感告诉他此刻是现实。然而,梦中画面——彩窗下的文字、蚂蚁的轨迹、被穿刺的痛楚——却像烙印留下,与他在暖气管道上偷听的闲言碎语、与那个可疑之人关于“圣水”的模糊话语,交织成更大迷雾。
教堂依旧矗立,沉默,冰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它散发拒绝他的力场,内部隐藏秘密,而流言和梦境指向不祥真相。但他无法验证,无力突破。他的调查,因无法逾越的屏障和自身状态的混乱,在原地打转。
生存本能迫使他将困惑压下。天快亮了,他需要寻找今天份的食物,思考如何凑齐下一期呼吸税。他挣扎起身,将生死之誓塞回怀里,像一道真正影子,融入加仑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继续那看不到尽头、在梦境与现实夹缝间挣扎求存的轮回。而那座巨大教堂,依旧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充满谜团的巨兽,等待他或许永远无法触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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