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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明钰敲了敲南星的窗户,又趴在窗上喊了几声,南星没有回应,于是她打开窗户跳了进去。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像一块铺在地上的银色布面,屋里也变得亮堂了些。南星平躺在床上,双手冒青筋,紧紧攥着被褥,额上冷汗涔涔,眉头皱起。
他是在做噩梦?
明钰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又靠近叫几声,他还是不醒还是没反应,她干脆直接捏住了南星的鼻子。
南星茫无头绪地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游荡,他的身体不需要思考就能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许久许久以后,他看到一个豆大的光点如同种子般破壳、萌发、舒展,最终生长成约三尺长的白色飘带。
飘带像被寄附了一个调皮的精怪,它向上勾起末端如招手般引南星过去。南星跟随它上前,它又让末端放下充当了尾巴的作用往前游去,一直游啊游。
突然,飘带变回了普通的飘带,从空中慢慢坠落至南星的手掌心。飘带轻飘飘的,没有温度,没有触感,恍若只是空气,可眼睛却瞧得清清楚楚,南星不敢眨眼,哪怕是空气也得留下,他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就在合住的刹那间,刺眼的光芒由飘带向外溢出,填满整个世界。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但陌生的声音。
白茫茫的光消退,万物现出轮廓。天边挂着满月,繁星点点,群山连绵,白衣少女站在潺潺流水边,风吹着她松散的衣裙上下翻飞。
他好像想起来她是谁了,他张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可意外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清楚到底说了哪几个字。
少女听到他的呼喊后偏头回望,但那张脸——
下一瞬,南星落入溪流,水夺去了他的呼吸。在他即将窒息关头,他猛地睁开了眼,一张脸近在迟尺,他吓得弹到床铺内侧。
明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南星的反应,她纳闷道:“我——吓到你了吗?”
南星惊恐的双眼重新有了焦点,他眨眨眼,仔细描摹明钰的五官许久,而后才半信半疑地叫了声明钰。
“是我。你做噩梦了?”
南星思忖后摇摇头,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对,是的,有事。南星,你会验尸吗?或者是说,你会验毒吗?”
明钰在路上同南星边走边说了遇到黑衣人的来龙去脉。他们穿过了灌木丛走到低矮的草丛边,那地上铺了几株树杈。明钰将树杈移开,死者闭目横躺其中。南星上前,掀开死者眼皮,掰开其嘴巴检查口腔,又摆动其头部,检查其心口、四肢。
“此人颈侧有三角刺青、囚字烙印,十有八九是名死士。从其死状来看,毒药应是地狱红。”
“依你所见,这会是什么人的手笔?”
“地狱红在黑市流通,不难获取,死士却绝非一般人能豢养,对方定然是非富即贵。”
“景秀坊的朱老爷呢?他能吗?”
“他?”南星回想了片刻,摇头,“朱老爷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不像他的作风。”
“你知道哈姆老爷吗?他在这可有与什么人结怨?”
“据我所知,哈姆老爷名声不错,人缘也好,不曾听到过他与人结怨。”
“那我当真是毫无头绪了。算了,先把他埋了吧。”
明钰说着便拿起锄头准备刨坑,但被南星制止了,他认为明钰是伤患需要休息。于是明钰就坐在旁边看着南星挖坑。南星个子与她差不多高,身型算不上瘦,但也不壮,他熟练挥舞锄头锄地,一举一动已经完全没有初见时的虚弱。
“他为什么会去做死士?”明钰问。
南星将胳膊搭在木柄上撑着,抹掉额头上的汗水,他喘着气,因天气冷,周身的热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像蒙了一层月牙白的雾。
“大抵是走投无路。”
“规矩有那么重要吗?他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幕后指使?”
“也许对他来说死亡是最小的代价。”
“可是人不是该有求生本能吗?”
南星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然后埋头继续锄地。在他的努力下,终于挖出了一个恰好能容纳死士的坑。两人合力将死士拖进坑底,南星再进行掩埋。
一个粗糙简陋的土丘坟墓堆好了。
明钰特意挑了一块齐整的石头用来做墓碑,但没有刻字,她将石头立在了土丘前。
“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他。那应该是我很小的时候,在宗门里,但时间太久了,我方才一直试着回想起他的名字,可完全记不起来。我记得有一次,我的木剑跌落到了陡坡上,在我犹豫不决又瞻前顾后时,是他纵身跳下陡坡帮我捡回来。他的动作利落干净,脸上的笑容张扬自信,我当时就想我以后也要这么帅。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宗门,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我从来没有想过,再一次见面,他会死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无法为他刻墓碑。南星,你知道吗,他和我回忆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像,又不像。时间真能摧残人至此吗?”
“但时间也能成就人,不是吗?”
明钰侧头回望,南星就站在她右后方,他目视土丘,眼神坚定、温和,身上有股不服输不认输的劲儿,就像火焰一样炽烈。南星将视线落在明钰身上,伸出右手,说:“走吧,我们回去。”
太阳爬上山顶,药谷渐渐离开了高山的影子,迎来光照。院内的青石板已被各式草药铺满,甚至连围墙的瓦片上都架着簸箕之类的,浓郁草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涂老坐在其中一块晒垫前,正在剥山茶籽,美乐还穿着昨天那身小袄蹲在涂老附近自娱自乐。明钰将东西都收拾好,戴上面具往院子走去。
美乐看见她,和涂老说了几句后,马上起身,朝她跑来,拖她去了后厨。美乐踮起脚尖去够锅盖的把柄,移开锅盖,一碗皮蛋粥温在水中。
“姐姐,这个粥可好吃了!没想到哥哥这么厉害!我问了老爷爷,我说老爷爷是南星哥哥的师父,那是不是烧的比哥哥的更好吃?结果老爷爷摇摇头,他说哥哥的厨艺是自学的,他并未传授他任何厨艺。我又问,难道哥哥天生就会吗?老爷爷说,不是,说哥哥一开始的手艺也不好,要么太淡要么太咸,做多了,就摸索出来了现在的手艺。姐姐,你说我以后的厨艺是不是也会像哥哥一样厉害?”
因粥已经不烫了,所以眀钰连勺子也没拿,直接就着碗喝,等美乐叨叨完,她也喝完了。
“会的。”
“哈哈,我也这么认为!”
“对了,美乐,”眀钰翻出包裹里一件灰扑扑的衣服,“这是昨晚我拜托南星翻出来的旧衣服,为了避免引人耳目,你最好换上这套,至于你身上的袄子——”眀钰原想说丢了,但看着美乐水汪汪可怜兮兮的眼睛,又改了口,“还是先藏起来吧。”
“我立刻马上就换!噢,姐姐,我们等下是直接就走了吗?还要等等哥哥吗?”
“再等等吧。”
美乐换好衣服,两人一起回到了院中,向涂老打了招呼,但涂老的视线只落在美乐身上,就好像眀钰并不存在。明钰没管,她也在一旁,学着涂老的动作剥山茶籽。
山茶果差不多单手能够合包住,其外壳褐青坚硬,上有十字豁口,内里是棕黑如橘瓣状的籽。有些壳易剥,指甲轻挑,籽就全蹦了出来,有些则不然,得费大力掰开,像后者便是需要再晾晒些时辰等豁口变得大些。
涂老和美乐的说笑声就在耳畔,明钰的思绪越飘越远。她大概三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师父刚离开不久的那段时间,她带着也还小的雪衣去松树上摘松果,树太高她爬不上上去,但是雪衣是猫会爬树,她是这么打算的,结果雪衣碰见松鼠一发不可收拾,勇猛地爬上了树,松鼠松果都没捞着,还挂在树上瑟瑟发抖不敢下来,她急得一直喊雪衣。
没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有人让她也爬上去。她心底一合计,觉得也不是不行,立马就抱树爬。
那是她第一次学会爬树。是了,那也是雪衣第一次爬树。雪衣的爪子牢牢嵌在树皮里,眀钰轻轻抚摸雪衣躬起的脊背,雪衣平静下来,而就在眀钰即将把雪衣抱紧怀中时,她脚一滑,很不幸地摔了下来。完了,她要摔死了,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完了。
她两眼紧闭,却发现自己没有落地,而是落入了一个硌得慌但温暖的怀抱。明钰睁开眼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对她笑,她当即羞愤道:“师祖!你故意看我笑话!”
谴责无用,反倒换来了一阵哈哈大笑。
更令她气恼的是,雪衣见她掉下去,就长出了胆子慢悠悠地爬下树,然后跳到了她的怀里,用它的头蹭她的下巴。
果不其然,师祖笑得更大声了。
眼前的一老一小,令眀钰有些怀念,连带着药谷的布局,她也觉得像回忆中师祖的小院,只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手不痛吗?”
“啊?”明钰抬头看去,南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我手上茧子多,没觉得疼。”
明钰的大拇指、食指指尖与指腹通红,她仍费力地掰扯,大抵是跟山茶果的壳杠上了,身上还斜挎着褐色的包裹。南星挑了个豁口大的山茶果递给明钰,问:“等下吃了午饭再走吗?”
“不了,只是想等你回来当面和你告别的,时间正好,我们该离开了。”明钰接过南星递过来的山茶果,手指稍稍用力,山茶籽都蹦了出来,她忙用手抓住,小心地把它们放回晒垫上。
美乐听到眀钰的话,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牵起了眀钰的手,两人鞠躬感谢他们的收留。涂老送美乐送到了门口,南星在山谷外的槐树下与明钰她们分别。
南星另外送了干果蜜饯还有帷帽,前者是让她们饿的时候能垫肚子,后者是南星见明钰似乎格外中意。他看着她们隐入了山林树木遮挡中,直到声音被距离阻隔而模糊不清,才转身往回走去。
一行六人的队伍沿着狭窄的山路上山。队伍为首的是个扎冲天辫的男娃儿,再是老丈、老妪、妇人、少女,最后是担着扁担的壮年。六人在飞瀑前的山坳处停下。壮年从肩挑的两个食盒中取出物什,一一摆在岩石上。他们点了香烛,朝飞瀑叩拜。
“他们是不是在拜山神?”美乐问。
“不知道,但看着确实像。”
明钰她们离得不近,况且又有流水声,完全听不清那伙人口中在说什么话。他们叩拜完,一起烧了黄纸,黄纸的余烬飞上天,被风吹散掉进树叶缝隙,他们收拾好物什,有说有笑地原路返回。
等他们走远后,明钰和美乐走上前。那块岩石上散着一些陈旧的香棒,以及几片白中透粉的蜡烛油。在岩石之后青苔与藤蔓生长的地方,有个背靠山坡的用三块长方石板搭建的门样的石室,石室内摆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石头,其左右还有两支燃烧的蜡烛,几株香插在旁边松软的土壤中,白烟袅袅升起。
“他们真的在拜山神吗?”美乐犹豫道。
明钰也没见过这种,她四处打量,发现旁边那座小山似的土堆不太寻常,仿佛刚刚萌发。
小山由碎石、沙土还有遍生的野草组合而成,某些碎石还呈现出被打磨过的弧度。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小山上,灰尘与水雾在光线中翻涌,翠绿透光的青草随着风摇晃,它的影子落在了一个平和的眼睛石像残块里。
明钰走近寻了寻,又找到了手、脚、服饰等其他石像残块,它们几乎都快被土壤以及野草缠绕。
这是石像堆成的小山,或许说是某几位神像的墓地,且他们信徒的信仰依旧在延续。
有神居所,又为神地。
“您是山神吗?我叫美乐,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们那的神叫阿斯米多,您可能认识她。我看您好像很难过,我帮您清理一下。如果您觉得正好合了您的心意,就拜托您保佑我和我的族人,以及小钰姐姐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平平安安。”美乐很认真地给那只比她头都大的石像眼睛清理尘土。
明钰不懂,她认为这场面有些认真得可爱,又担心美乐一时兴起要把所有石像都清理出来,便忙催着美乐走了。行至中途,又遇上三位面色严肃交谈的中年男子。
“不可能,除了他还能是谁,那帮蛮人都成散沙了,一看就是没了领头的,铁定是哈姆老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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