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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林郁离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心里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杀人之后,没有立刻自尽。在守卫森严的诏狱里留了一夜,居然也没等来灭口。这太不寻常了。
要么,是他背后的人觉得他无关紧要,或者有绝对的把握他不会开口。
要么,这就是一个诱饵,等着有人去接触,从而露出马脚。
而且……她还没弄清楚傅渊渟在昨日的兵部事变中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林郁离心念已定,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连头都没抬,目光依旧胶着在账册上,只淡淡回了两个字:
“不急。”
傅渊渟闻言,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账本,侧脸线条在从窗棂透进来的稀薄天光里,显得有些过分柔和。
“也好。”他低声道,不再多言。
时光在纸页单调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光由清晨的晦暗,转为午间短暂的、透过浓云的一抹惨淡亮色,最终又不可抗拒地沉入昏黄的暮霭之中。
大理寺的官员曾轻手轻脚送入两次膳食,皆是清淡易克化的菜色,但摆在桌角,动得却很少。林郁离与傅渊渟对面而坐,各自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账册之间,除了必要的、关于某个数字或名目的简短确认,几乎再无交谈。
堆积如山的账册在桌案一侧缓缓矮下去,又在另一侧逐渐叠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墨香,以及一种因极度专注而产生的凝滞感。
暮色四合,寺吏悄然入内,点燃了数盏烛台。跳跃的烛光驱散了昏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交织晃动。
火光映照着林郁离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眸子,也勾勒出傅渊渟沉静如水的侧脸轮廓。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一直保持着几乎固定姿势的傅渊渟,终于轻轻放下了手中那本边角已有些卷起的账册。他抬手,揉了揉微蹙的眉心,目光落在对面正对着烛光、凝神核算最后一本账目的林郁离身上。
烛火在她长睫下投下颤动的阴影,挺翘的鼻尖沁出细微的汗珠,润泽的唇因专注而微微抿着。她看得极快,手指在数字间移动,偶尔停下来,指尖轻点某一处,若有所思。
“林世子,”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带上了一丝微哑,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下官是文臣,于军伍编制、粮饷配给细则,终是隔了一层。只是粗看此处……”
他执起自己方才翻阅的那本,缓步绕至她的身侧,俯身将账册摊开在她面前,指尖点向某一列数据:“这北境三镇去岁秋冬两季的军伍员额,似乎……有些微妙之处。常平王府乃将门翘楚,世子想必深谙此道,可否为下官解惑?”
因这动作,他靠得极近。
一缕未完全束好的墨色长发从他半挽的发冠中滑落,不经意地垂落,轻轻蹭过林郁离的肩头,带来一丝微凉的、若有似无的痒意。
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与他官袍上淡淡的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
林郁离的注意力立刻被那数字吸引。她微微蹙起秀眉,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目光循着他所指之处逡巡,完全忽略了那过于亲近的距离带来的片刻心悸。
她心算飞快,北境三镇,去岁秋、冬两季上报的员额,看似正常轮替,但若结合往年同期数据与边境实际戍防压力来看,这员额波动确实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规整的异常”。
傅渊渟的目光,此刻却并未落在账册上。
他垂眸,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她的侧脸上,烛光为她玉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专注时,褪去了平日刻意营造的和煦飞扬,显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剔透的聪慧。
他看得分明,她眼底的光芒正随着思考而逐渐凝聚,如同拨开迷雾的星辰。
片刻,林郁离眼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恍然大悟般倏然抬头:“我明白了!这员额——”
话音戛然而止。
因她抬头的动作太过突然,两人的面颊在刹那间靠得极近,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瞬间掠过的愕然。
他深邃的眸底,跳动的烛火中映出她有些失措的倒影。
林郁离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垂下眼眸,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入椅背,拉开了那过分暧昧的距离,指尖却笃定地敲在账册上,语速加快以掩饰瞬间的慌乱:
“这员额的增减,看似符合轮戍常例,但若细究其批次与时间,与兵部往年核准的调防文书存有细微出入。尤其是冬季员额,表面维持满员,实则几支应驻防的辅兵营记录模糊,存在……虚报名额,或冒领饷银的可能极大。而兵部核验归档之人,若非失察,便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傅渊渟静静地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目光掠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若隐若现的耳垂红痕。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直起身,将那缕垂落的发丝拢回,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得如同水面涟漪的微笑:
“世子……还是同往日一般,聪慧敏锐。”
“往日”二字,被他含在舌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缱绻。
但林郁离只当没听见他这句话,合上手中账册,绕开他站起身。
书案上的烛火因她的动作而摇曳不定。
“既然找到了线头,就不能放过。”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甚至因发现了关键线索而带着一丝振奋,“傅大人,看来我们明日,得去兵部武库司和度支司‘好好请教’一番了。”
傅渊渟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账册上那被她指尖用力点过的地方,眼底那抹清浅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的思量。
林郁离刚踏出门槛,裹挟着秋夜寒意的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晕,对着缓步跟出的傅渊渟狡黠一笑:
“……不过,又何必等到明日官腔往来、徒增变数?”
她眼波流转,语气轻快:“我听说,兵部武库司和度支司的那两位主事,可是醉仙楼的常客。如今这风口浪尖,想必正是心中惴惴、借酒消愁的时候……不如,我们此刻就去‘体察民情’,赌一把运气如何?”
她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这消息确实来自绣芸;假的部分是,她并非真心急于这一时。
绣芸那句“傅大人怕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言犹在耳,她料定这位清高矜持的傅学士绝不会踏足那等“风月之地”,此刻邀他同去,无非是报复他这两日屡次三番的靠近与试探,想看他面露难色、婉言拒绝的模样,好扳回一城。
傅渊渟在廊下阴影处驻足,昏黄的灯光在他深绀色的官袍上流转。他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立在灯影下,笑容明媚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片刻后,竟极轻微地颔首: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反倒让林郁离愣住了。
不待她反应,傅渊渟已步下台阶,与她并肩立于大理寺门前的空地上。夜风吹动他深绀色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傅大人倒是爽快。”她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计划落空的感觉并不太好。
夜凉如水,街上行人稀疏。常平王府那辆华盖马车依旧安静地停在原处,车夫正裹着厚衣在车辕上打盹。而傅渊渟那辆玄黑朴素的马车,却早已不见踪影。
“世子的马车尚在,”他目光扫过那辆华盖银螭的王府马车,语气自然,“下官的马车想必是车夫久候不至,以为下官留宿大理寺,先行回府了。此刻若再回府调用,或是向大理寺借用官车,只怕动静过大,反而不美。”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林郁离那张写满“我不愿意”的脸上,坦然道:“况且,常平王府的马车……看起来甚是宽敞。”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坐她的车。
林郁离一时语塞,看着他站在夜色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看看自家那被点名的马车,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旁边的车夫早已惊醒,看看自家世子,又看看那位气质清冷、却明显在“蹭车”的傅大人,搓着手,一脸无措。
僵持了片刻,林郁离终是败下阵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傅大人,请吧。”
“叨扰了。”傅渊渟从容颔首,率先踏着脚凳上了马车。
林郁离暗自嘟囔了一句,跟在他身后钻入车厢。
一股暖意夹杂着属于王府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极为宽敞,铺着厚厚的雪白羊绒毯,四壁以软缎包覆,角落固定着小小的紫铜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车窗悬着深青色锦帘,将外界隔绝。一方固定的小几上,还放着未看完的兵书和一套玲珑的玉质茶具。
而此刻,这方奢华舒适的小天地,却因多了一个傅渊渟,而显得格外逼仄。
两人各据一方,相对无言。
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暖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郁离索性抱臂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打定主意不与他有任何交流。
傅渊渟则端坐着,眼帘微垂,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观察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
就在林郁离以为这段路程会一直沉默到醉仙楼时,傅渊渟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车轮声中:
“上次有幸坐上常平王府的马车,与世子同乘……原来,已经是八年前了。”
他又一次,轻描淡写地,将“往日”抛了出来。
这一次,更加具体,更加不容回避。
林郁离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霍然坐直身体,看向对面那张在车厢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熟悉也愈发可恨的脸,眼底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翻涌上来,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问:
“够了,傅渊渟。你究竟想如何?”
傅渊渟迎着她愠怒而警惕的目光,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我不想如何。我只想知道,世子这般装作与我不识,仿佛只是因为陛下委托查案,才迫不得已与我相处……这般局面,究竟要持续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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