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

　　八月的尾巴悄然滑过，九月初，海城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夏末的暑热，但早晚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开学季的到来，让大学城附近的街道瞬间恢复了喧嚣，年轻的面孔拖着行李箱，三五成群，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慢时光”的生意也明显忙碌了起来。熟客们回归，带着假期的见闻和对新学期的期待，店里常常坐满。
　　唐林楚一个人有些应付不过来，沈清的兼职显得愈发重要。

　　经过近半个月的磨合，沈清已经不再是那个洗杯子都如临大敌的生手。
　　他能熟练地操作磨豆机和半自动咖啡机，独立完成美式、拿铁、卡布奇诺等基础饮品的制作，虽然拉花还停留在最基础的爱心形状，且成功率不算太高，但动作已然流畅了许多。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初来时的紧绷和局促感减轻了不少，更多时候是一种安静的专注。

　　这天下午，沈清结束了一天的兼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站在吧台前，看着正在清点库存的唐林楚，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唐姐。”

　　“嗯？”唐林楚抬起头。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落在沈清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清爽干净，只是眼神里带着点欲言又止。

　　“明天……我们学校开学了。”他低声说。

　　唐林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时间过得真快。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在她店里沉默工作的少年，主要身份还是一个学生。

　　“嗯，时间过得真快。”她点点头，语气平和，“那你的兼职时间需要调整一下吗？学业要紧。”

　　沈清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紧张，他快速说道：“我们课表……下午三点之后基本就没课了。我……我还可以下午过来，周末也可以。”他语速有点快，像是生怕唐林楚因为他开学就辞退他。

　　唐林楚看着他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急切，心里明白，这份兼职对他而言，意义远不止是赚取零花钱。
　　这是他的“避风港”，是他对抗那个压抑家庭的堡垒。

　　“可以。”唐林楚没有多问，爽快地答应，“时间照旧，如果学校有活动或者考试需要请假，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沈清脸上立刻露出了安心的神色，甚至带上了一点浅浅的笑意：“谢谢唐姐！我会安排好时间的！”

　　看着他因为可以继续留下而明显亮起来的眼神，唐林楚心里有些感慨。
　　这个少年，将他为数不多的轻松和期待，都寄托在了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

　　看着沈清为能继续兼职而欣喜的样子，唐林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她刚失去父母不久，整个人像一只惊弓之鸟，除了必要的上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或者宿舍，拒绝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和活动。
　　奖学金和课余时间做的家教，是她维持生计和攒钱的方式，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得不为的紧迫感。
　　她记得有个同系的男生，家境优渥，性格开朗，曾多次约她去看电影、参加社团活动，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婉拒。
　　那时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把大学生活过得那样轻松肆意，仿佛人生没有一丝阴霾。
　　后来，那个男生在毕业散伙饭上，喝多了，对她说：“唐林楚，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就像一座捂不热的冰山，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她当时只是沉默。
　　不是她天生冷漠，而是她身上的积雪太厚，冻得太久，早已失去了感知和回应温暖的能力。
　　此刻的沈清，身上似乎也背负着沉重的积雪。
　　但与当年的她不同，他还在努力地、笨拙地，试图抓住一点光亮和温暖，哪怕只是在这间咖啡馆里，通过劳动换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这份挣扎，比她当年的全然封闭，更让人心生触动。

　　第二天，海城大学正式开学。

　　沈清所在的学院是设计学院，他是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大一新生。
　　虽然只开学一天，但校园里已经充满了各种社团招新、新生引导的热闹景象。
　　穿着统一院服的学生会成员热情地指引着方向，到处是喧哗的人声和飞扬的青春面孔。

　　沈清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中，与周遭的热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连帽衫，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微微低着头，步履匆匆，似乎想尽快穿过这片喧嚣。

　　“沈清！这边！”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沈清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壮、剃着利落短发的男生正用力朝他挥手，脸上带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那是他的室友，也是他进入大学后唯一算得上熟络的人，叫周磊。

　　周磊是体育特长生，学的是社会体育指导与管理，性格和他名字一样，磊落又带着点莽撞的热情。
　　他几步跨到沈清面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可以啊兄弟，踩点大师！再晚点辅导员都要点名了！”

　　沈清被他拍得晃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但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走走走，教室在那边，我带你过去！”周磊自来熟地揽住沈清的肩膀，几乎是半推着他往前走，“我跟你说，咱们班美女不少啊！我刚才瞅了一圈，有好几个特别养眼的……”

　　周磊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沈清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他不太适应这种过于紧密的身体接触和热情，但周磊的直率和不设防，某种程度上，让他感到一种……轻松。
　　至少，周磊不会用那种探究的、或者像他祖母那样充满控制欲的眼神看他。

　　开学第一天主要是入学教育、班会和领取教材。
　　班会上，辅导员讲话，同学们轮流做自我介绍。
　　当轮到沈清时，他站起身，简单地说了句“大家好，我叫沈清”，便坐下了，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他声音清冷，表情淡漠，加上那张过分出众的脸，反而引起了不少女生的窃窃私语和关注。

　　周磊坐在沈清旁边，看着周围那些女生偷偷瞄向沈清的眼神，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好笑。
　　他撞了一下沈清的胳膊，压低声音：“喂，哥们儿，看见没？你这张脸，简直就是行走的芳心纵火犯啊！”
　　沈清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周磊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继续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说，你也太酷了吧？刚才自我介绍，多说两个字能咋地？你看前面那个女生，说了快五分钟，从家乡特产说到兴趣爱好，恨不得把族谱都背一遍。”
　　“没必要。”沈清低声回了一句。
　　“得，您老低调。”周磊耸耸肩，“不过我可提醒你，就你这款，估计情书啊小纸条啊什么的，很快就该塞满抽屉了。我们高中那会儿就有个像你这样的，好家伙，抽屉里天天跟丰收似的。”
　　沈清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周磊大大咧咧的，并没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周磊的预言很快成真。

　　开学不到一周，沈清就在自己的课桌抽屉里、书本夹页里，甚至宿舍门缝下，发现了不止一封字迹娟秀、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信件。
　　内容无非是表达好感，希望能认识一下，或者约他一起去图书馆、食堂。

　　沈清的处理方式很统一——看也不看，直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仿佛那不是承载着少女心事的信笺，而是什么恼人的垃圾。

　　有一次，周磊亲眼目睹了他将一封贴着可爱贴纸的信封面无表情地丢进垃圾桶，痛心疾首地喊道：“暴殄天物啊兄弟！你看看也行啊！万一有合眼缘的呢？大学不谈场恋爱多遗憾！”

　　沈清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没兴趣。”

　　“没兴趣？”周磊凑近，一脸八卦，“那你对什么有兴趣？除了上课就是往外跑，神神秘秘的，说！是不是在校外有情况了？”

　　沈清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一下，脑海里瞬间闪过“慢时光”里温暖的灯光、咖啡的香气，以及唐林楚那张总是平静温和的脸。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上书包拉链：“我去兼职了。”

　　“又去兼职？”周磊嘟囔，“你这兼职也太勤快了吧？家里不给生活费吗？”

　　沈清没有回答，只是背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留下周磊在原地挠头，对这个颜值超高、性格却冷得像冰、还拼命兼职的室友充满了好奇。

　　走在去“慢时光”的路上，沈清才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顺畅了些。
　　校园里的那些关注、那些试探、那些他无法回应的热情，都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让他感到窒息。
　　只有走向那间沿海小咖啡馆的路上，他的脚步才会不自觉地变得轻快一些。

　　那里没有过多的好奇，没有令人疲惫的社交，只有规律的劳作和安静的陪伴。
　　唐林楚从不过问他的私事，只是在他做得好的时候给予肯定，在他出错时平静地指正。
　　那种有边界感的、不带评判的相处方式，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全。

　　推开“慢时光”的门，风铃脆响。

　　唐林楚正在吧台后擦拭杯子，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他，点了点头：“来了。”

　　“嗯。”沈清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放下书包，去后厨挂好外套，洗手，然后回到吧台，系上深色的围裙。

　　“今天新到了一批哥斯达黎加蜜处理的豆子，风味比较独特，有发酵酒香和明显的甜感。”唐林楚一边说，一边将一小碟磨好的咖啡粉推到他面前，“你闻一下，记住这个干香。”

　　沈清凑近，认真地嗅闻，将那复杂而愉悦的香气记在心里。然后他拿起记录本，准备记下唐林楚接下来关于萃取参数的建议。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吧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偶尔有客人进出的风铃声。沈清专注地听着，记着，偶尔动手尝试。

　　在这里，他不是那个被女生们追逐的、冷漠的视觉系帅哥，也不是那个被祖母严格控制、需要“休养”的问题少年。他只是沈清，一个学习做咖啡的兼职生。
　　这份简单和明确，对他而言，弥足珍贵。

　　唐林楚看着他低垂的、认真的眉眼，能感觉到他从校园带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正在咖啡的香气中慢慢消散。
　　她不知道他在学校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这个“避风港”对他的意义，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

　　象牙塔里的喧嚣与光彩，似乎远不及这方寸之间的宁静，更能安抚这个少年深海般沉寂又暗流涌动的心。
　　而连接着这两个世界的沈清，正小心翼翼地，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和空间之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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