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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疑云
诗曰:
月下惊逢无影身,棺中忽现替死人。
瞒天终有业镜照,家破人亡因果沉。
话说大明宣德年间,汝南郡有个王氏家族,真是金山银海,富甲一方。偏生一桩憾事:子嗣艰难,人丁寥落,传到孙辈,竟只剩一根独苗,取名王玉。阖族上下唯恐香火断绝,不知请了多少名医高僧、方士镜师,终是回天乏术。
这王玉生得姿容如玉,聪颖过人,被明珠般捧到十六岁,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其父王如海恐他成了纨绔,赴粤经营丝务时特地带上他,要叫他见识世路艰难。
这一日舟船靠岸,王玉在舱中闷得发慌,竟撇开仆从,独往林间游玩。月色清冷,忽见一黑衣人徘徊树下,似在寻觅什么。王玉年少心热,上前问道:“尊客所寻何物?”那黑衣人蓦然回首,竟有狼顾之相,将王玉吓一大跳,却听那人笑道:“小友莫惊,我在寻我的影子。”
“影子如何丢得,你怕不是特意消遣我?”王玉话音未落,自家影子竟在月下陡然立起,与那黑衣人身影交叠。王玉惊得魂飞魄散,只听黑衣人抚掌笑道:“这不是寻着了么?人有一命,亦有一影,人命成影,影代人死,玄也妙也!”王玉连连告饶,黑衣人叹道:“罢了,看你也是个不中用的,若要换影子回来,便替我寻个替身如何?”王玉慌忙应下,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王玉被众人寻得时已是三日之后,仍然仰躺在地,目光呆滞,状若痴傻。船队航程耽误不得,故王如海先行赴粤,闻听消息,寝食难安,交了货便往回折返。说也奇怪,王玉一见父亲竟昏死过去,醒来后却神智清明,与常人无异。众人只道此事虚惊一场,忙收拾北归。
谁知归家之日,王如海立于船头,忽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气绝。众人哭天抢地不提。王玉悲痛欲绝,复归梦游之状,终日迷蒙。待到葬礼之日,王玉突然箭步上前,推开棺盖,气力奇大,众人拉他不住。探头看时,个个惊得面无人色:棺中竟陈有两具尸首,一具为王如海,另一具面貌与之无二,惟肤色漆黑如墨,双目紧闭,仿佛影子被剥而凝。众人大骇,惊呼“影尸”。
王府遭此横祸,不敢多言,强压恐慌,连夜将双尸密葬。谁知次日,昨日抬棺的壮仆尽数暴毙。老仆复为其收尸,挪动时又是平地跌跤,将那棺盖摔开。棺中赫然亦是一棺双尸,一黑一白,与王如海无异。
此事一发不可收拾,乡民传言王家定是遭遇冤魂索命之事,素日里王家做的些暧昧勾当,也纷纷传扬出来。忽一夜,王玉长叹:“祸由我起,当由我终。”翌日竟自缢于书斋。唯有个黑衣外乡人为其收尸,与王如海合葬一处。
县令详查此案,虽未解影尸之谜,却查出王氏为续香火,多年来欺男霸女,更暗行邪术,以活人影子献祭,换取子嗣福寿。朝廷下旨严惩,相关人犯皆伏法。自此,影尸一事烟消云散,再未显现。
后人有诗叹曰:
煌煌玉册承天宪,恻恻青编录鬼名。
朱门锦绣空承荫,因果终归镜里明。
——《双棺记》[1]
小五早已施施然醒转过来,经历一番“诶好不容易来个客人你怎么就这么放人家走啦活该你孤寡到现在”的吵嚷之后,崭新的话本子终于堵上了他的嘴。江昭翎勉为其难地把摇椅也让给了他,自己回镜阁将一应物什大致归拢一番。
这个小院大抵是住不久了,好在自己除了一点镜道器具也没什么好带的。江昭翎收拢出两只小箱子,把它们不显山不露水地放回原位,刚拿些鸡零狗碎的杂物盖了,小五就又自说自话地叫嚷起来。
“这话本子也忒狗血了,前面那个悬案编得还有几分意思,到后面自己圆不回来,又要上报官府,找个青天大老爷调停一番,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套路了?要我说,这县令保不齐早年间收了王家多少好处,说不准那帮邪门方士还是他介绍去的呢,眼看他们完蛋了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不过你特意将这本子买来了孝敬小爷,还是值得表扬的!”
江昭翎一愣,尽管不知具体是谁,但这话本自然是某些渴望他二人入局的人送上的诱饵。这倒是个和小五言明此事的好话头,江昭翎拈张符纸,念句咒语,竟是又幻化出一张摇椅,振袖欲坐。
小五啧啧称奇,喜新厌旧,一屁股把他拱开,自己盘踞不下。
“你能变不早点变!”
江昭翎难得好脾气,一言不发地绕到自己的旧摇椅上。
“小五啊,倘若我要离开此处,归期不定,你当如何?”
小五一激灵变出狐狸耳朵:“你俩要私奔?不至于吧……”
江昭翎一个白眼:“早晚把你那些话本一把火烧了。”
小五眼珠咕噜噜转个不停,显然还没放下这个念想:“我自然和你一起去咯,你放心,不管你们跑到哪,我都给你们闹洞房!”
江昭翎仅有的一点点感动也给气没了,起身欲找打狐棍。小五早料到他要急眼,直接将手中《双棺记》糊他一脸。江昭翎体术不行,但胜在手段下作,又拈了个诀,方才幻化的摇椅凭空消失,小五的屁股自由落体,人仰狐翻。
小五气得像炮弹一般腾空而起,伸爪要挠。江昭翎占了便宜又要卖乖,紧皱眉头,故作正经姿态。
“祖宗,能不能有点正形?休战休战,你且听我说。”
小五到底是斗不过大灰狼的,气鼓鼓地席地而坐,再不肯相信院里的任何一把椅子。
“京城今日多事之秋,这破院子恐怕也有人盯着,言行须得小心。你若要跟我去,先紧着这几日将紧要物件收一收,也许哪日突然就走了。”
小五孩子心性,表情里立刻带了点使命在肩的兴奋。歪着头想了半天,郑重其事地开口:“那我要赶紧去风生书肆,把惊魂记的下卷买回来!”
江昭翎无语扶额,但见天色渐晚,也是顺杆就爬。
“再给你个任务,那书肆离茶楼不远,你且去听听那说书先生都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些新的市井传言可好?”
小五眼睛晶晶亮,重重点头,健步出发,连茶钱都没要,竟是拿自己那点私房钱给江昭翎服务去了。
江昭翎一笑。那茶楼夜话少说要到夜半,小五又是个不听到最后不算完的,这回可是一竿子给他支走了。
那消除记忆的法子自然方便,但多用会对受术者有点损伤,小五脑瓜本就不大聪明,切勿给他雪上加霜了。啧啧,自己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大圣人。
一时间小院清净下来。江昭翎复摇起摇椅,索性翻看起那部《双棺记》来。失影者,黑衣人,一棺双尸,本是些志怪小说常常编造的胡搅蛮缠,全无道理的,但读着读着,无论是那陆月暝的身形,还是自己梦魇里投入镜炉的黑影,都不住地在眼前跳荡。
这俗套故事明明是以个青天大老爷的庸俗套路牵涉朝廷的,但读至判诗一页时,又莫名其妙嚼出点阴阳怪气的幽微味道。江昭翎心想,果然还得速速派小五去打听一二,不然等东厂回过味来,指不定哪天就给查办了。
大费周章地送过来,就为了提供点想象力?江昭翎自然不信,复又开始研究手中书册,对着灯看,凑鼻子闻,实在没什么特别。索性伸手,一页一页捻过去,方才看出点名堂。
一般书册装订,前后封皮纸张自然比内页厚一些,但这一本则是第二页和倒数第二页也都厚一些。端详半天,原来这两页各是由两张稍薄纸张粘合成的。
江昭翎取来一枚柳叶小刀,极小心地将其分开,中间仍然空无一字。江昭翎又不信邪地掣灯来照,果然隐隐约约看出点痕迹。
他取些清水,拿支狼毫,在纸上轻匀刷过。水迹过处,淡褐色字迹缓缓浮现。又是一首拿腔作调的五言诗:
赤堇山既合,湛卢剑难托。
魂影无再舍,南望失遗策。
残碑沉洛水,因缘湮南柯。
非怀生民志,莫望紫微阁。
【注释放在这里好了,不算正文,请随意跳过。
赤堇山,名剑师欧冶子铸剑之地。
湛卢剑为欧冶子所铸,采天地日月精华,铸造时赤堇山破而出锡,剑成后赤堇山合上,也即神剑不可再铸。持湛卢者可以伐敌,若人君有逆谋,则剑去之他国。见《吴越春秋》。
南望,相传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将为楚王所杀,遂献雌剑与王,雄剑藏于南山石后。莫邪子名赤,欲报父仇,遂以头贿客,代击楚王。见《搜神记》。
紫微阁,指天帝居所。】
江昭翎沉默良久。
神神叨叨的,弄些个比自己还能装蒜的伎俩,颠来倒去说的也就九个字:复仇特难,没屁别硬放。
这人能放这种屁,想必也是个话本子腌入味了的,对现实实在没什么理解。
他江昭翎做事,不为复仇,不为声名,也不为那不相识的百姓,不过求一个仅与自己相关的问心无愧。
……这诗里讽喻的讽刺的上价值的恐吓的词句,在这种剑走偏锋的发心面前,实在都是一堆废话。
江昭翎哂笑。这诗里还有些关乎天家的暗示,姑且不管,等陆月暝来了问问他再说。
他又拾起桌上柳叶刀,向最后一首判诗那页的关窍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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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在一个较为宽泛的、类似于广义的“白话小说”的意义上使用“话本”这一概念,管他长长短短,到底有没有说书先生在说,反正都归为一类就是了。。。。
【2】写诗有点莫名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