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当归

　　朔风卷着边关特有的沙尘与寒意，率先叩响了帝都汐家高大的门楣。并非凯旋的荣光，而是一辆风尘仆仆、笼罩着压抑气氛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府门前。数名亲兵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从中抬下一副软榻，榻上之人虽盖着厚衾，仍掩不住形销骨立之态，面容透着不祥的青灰，呼吸微弱而急促——正是汐家常年镇守北疆的次子，汐珩的弟弟。

　　他并非败于敌手，而是被边塞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恶疾击倒，军中医官束手无策，只得快马加鞭送回帝都，祈求一线生机。

　　汐府刚刚松快了几日的气氛骤然冻结，比屋外的深秋更显肃杀沉重。汐猛闻讯从校场疾奔而归，看到幼子那般模样，虎目瞬间赤红，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之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快！快去请！请‘第一郎中’！无论如何，务必请她亲自前来！”汐猛的声音因焦灼与恐惧而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命令被声嘶力竭地传达下去，家仆飞奔而出，直扑城南。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而煎熬。正厅内，药石无效的军医垂首肃立，汐猛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汐珩静立一旁，面容冷峻依旧，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眸底的波动，泄露着与他相同的忧虑。小妹则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角，眼圈泛红，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急促却并非一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

　　帘栊一掀，进来的却只有那道清瘦的、背着硕大药筐的青色身影。

　　桑清的发丝被风吹得稍显凌乱，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便一路急赶而来。他快步上前，对着面色瞬间铁青的汐猛躬身行礼，气息微喘：“晚辈桑清，奉师娘之命前来。”

　　“怎么又是你？！”汐猛的耐心与期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积压的焦虑、对幼子性命的担忧，以及此前对桑清积攒的不满瞬间爆发出来，声如雷霆，“我儿性命垂危！老夫请的是你师娘！‘第一郎中’！不是你这等初出茅庐的小子！次次都是你，次次都拿什么规矩推诿！莫非觉得我汐家可欺不成？！”

　　怒吼声震得厅堂嗡嗡作响，骇人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一旁的军医与下人皆噤若寒蝉，深深垂下了头。

　　桑清在那滔天怒意下，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依旧坚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虽因紧迫而微促，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与清晰：“汐将军息怒。师娘此刻正于城郊救治一名难产危殆的妇人，实在无法抽身。人命关天，师娘亦不敢轻忽，特命晚辈携她平日所用金针与备急丹药前来，一切诊断用药，晚辈皆会以师娘所传秘要为准，事后亦会详细禀明师娘，绝不敢有半分怠慢疏忽！请将军允晚辈先行探视公子病情！”

　　“荒谬！我儿的命，岂是你能……”汐猛目眦欲裂，挥手欲令人将其轰出。

　　“父亲！”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斩断了汐猛的怒斥。汐珩上前一步，挡在了桑清与父亲之间，他身形挺拔如松，直面着父亲的盛怒，“情况危急，多延误一刻，弟弟便多一分危险。桑郎中既是师娘高徒，得其真传，此刻便是最可靠之人。让他一试，或有转机。”

　　他的话音刚落，小妹也鼓足勇气，带着哭腔哀求道：“爹爹！就让桑清哥哥看看吧！上次我的病那么重，也是桑清哥哥治好的！我相信他！”

　　汐猛猛地转头，看向一双儿女。长子目光沉静却坚定，幼女泪眼婆娑满是信任。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幼子，又狠狠瞪向那依旧维持着躬身姿势的年轻郎中。最终，极度的无力与对现实的妥协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就看在你师娘面上！若有何差池……”后半句威胁终究未能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疲惫的叹息，“速去！”

　　桑清这才直起身，也来不及再多言，只快速道：“多谢将军信任。”便疾步走向病榻。

　　因是男儿身，无需如上次那般隔帘引线。桑清在榻边坐下，仔细净手后，便直接为汐家次子诊脉。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指尖仔细感受着那微弱而混乱的脉象，又轻轻翻开患者的眼睑查看瞳色，仔细观察其口唇、指甲的颜色，甚至凑近细闻其呼吸的气息。

　　整个过程，室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唯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桑清偶尔极轻地移动手指或更换诊察部位时衣料的窸窣声。汐猛紧握双拳，死死盯着桑清的每一个动作。汐珩的目光则始终落在桑清专注无比的侧脸和那不断细微动作的手指上，仿佛要从中看出希望的端倪。

　　良久，桑清才缓缓收回手，眉宇紧锁，沉声道：“公子所染，确是塞外一种极阴毒的瘴疠之毒，混合了数种罕见于中原的虫蛊之害。邪毒已深入营血，耗损心脉，壅闭肺络，故高热虽退，却元气大伤，神识昏蒙。”

　　他语速平稳，分析却精准得令一旁那位军医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接着，桑清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狭长木盒，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细如牛毫的金针。他取火折稍炙消毒，手法快得几乎带起残影，精准地将金针刺入患者周身数处大穴。每一针刺入，他的指尖都极稳，眼神锐利如鹰隼，与平日温和模样判若两人。

　　行针约一炷香后，患者青灰的面色似乎隐隐回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也仿佛顺畅了少许。

　　桑清这才轻轻起针，仔细收好。他又从药筐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和蜡封得极为严实的小包，打开后，里面是少许色泽暗红、散发着奇异辛凉气味的干枯草药。

　　“此乃‘赤焰堇’，生于极北苦寒雪线之上，性烈，专克阴寒蛊毒。”他将其递给一旁候命的嬷嬷，“即刻取三片，混合三两老姜，五碗水猛火煎煮，滚沸后即转为文火，守候煎至仅剩一碗浓汁，滤渣后趁热喂公子服下。此药霸道，或会引起呕吐不适，但务必设法让公子咽下。”

　　交代完毕，他转向汐猛和汐珩，神色依旧凝重却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确信：“今日先用此药稳住心脉，逼出部分沉疴。晚辈需立刻返回药庐，根据公子确切脉象与对药物的反应，连夜斟酌调配化解余毒、固本培元的方剂。明日清晨，请务必再派人至药庐取药。”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举措果断，与上次救治小妹时如出一辙，却因病情更为凶险而更显沉着利落，无形中透出一种与其年纪不符的权威感。

　　汐猛看着幼子似乎真的稳定了一些的气息，纵有千般疑虑万般不满，此刻也只能阴沉着脸，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桑清不再多留，背起药筐，再次行礼后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合的庭院之外。

　　厅内重归沉寂，只剩下浓郁的、带着奇异辛凉气息的药味缓缓弥漫开来，交织着众人心中沉甸甸的忧虑与一丝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微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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