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作者:拉蒙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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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辰的礼物


      翌日清早,我竟是自然醒转。大雪过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日光透过雕花长窗,已是明晃晃的一片。殿内寂静无声,唯闻宫漏滴答。桃之悄步近前,低声道:“女公子醒了?大王早已起身朝会去了,特意吩咐不得惊扰您安睡。”

      我怔了怔,慌忙起身。虽贪恋此处的暖意与宽和,却自知不宜久留。梳洗妥当后,便拉着桃之悄悄溜回了兰亭宫。

      宽阔的宫道早已被宫人们扫出一条净路,我却依旧走得小心翼翼。今日穿了一身新衣服,不是从家里带来的,听桃之说是大王昨夜亲自送来的。才至宫门,便听得内里传来争执之声。我心头一紧,悄悄探头,只见傅媪面沉如水,正与一人相对而立。我惊讶地紧紧抓住殿门边沿,那竟是今晨方归的阿乔。

      “……一夜未归,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宗室颜面何存?到底不是正经生在这咸阳宫里的王姬。”傅媪声音冷厉,语气中的讥讽刺得我耳根发烫,“文安君去得早,蓝田夫人又终日奔波,疏于管教女公子。老身在这咸阳宫侍奉四十余载,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连华阳太后都夸我一句‘得体’。如今倒好,连女公子趁夜离宫都毫不知情,当真是老眼昏花、糊涂透顶!”

      “傅媪慎言!”阿乔毫不退让,声音清亮,“女公子乃大秦宗室贵女,您纵使再得华阳太后青眼,也该谨守本分!岂可在此妄议先君与夫人?此为不敬!发现女公子不在宫中,不立即寻人反而在此斥责,更是失职!我必向大王禀明此事!”

      我这才恍然惊觉,昨夜偷溜出宫,今晨又迟迟未归,傅媪定是因寻不见我而雷霆大怒。恰逢阿乔归来,见她出言顶撞,只怕更添怒火。

      果然,傅媪声调陡然拔高:“哼,好大的口气!你也不在咸阳宫中打听打听,谁人不知王上最敬重的便是华阳太后!亲祖母与一个无父无母的稚子,孰轻孰重,我劝你心里掂量清楚!”

      阿乔一时语塞。我怕她再争辩反遭羞辱,怯怯挪步入内,轻唤了一声“阿乔”。二人顿时收声。傅媪目光如冷电扫来,厉声道:“女公子还知道回来?老身这就命人责罚桃之,以正宫规!”

      我吓得一把攥住桃之的衣袖,死死不肯松手,嘴唇哆嗦着,后背霎时生了一层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寄人篱下的惶惑与生性的怯懦交织成网,缚住我的喉咙,只在眼底凝起一层薄泪。我恨自己这般无用,为何不能如母亲那般无畏,为所珍视之人挺身而出?我胆小畏事,旁人还未高声,泪便先落,头脑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懦弱愚钝的人么?

      “不行……”我哆嗦着念着:“不行……”

      傅媪一把将桃之从我身边拽走,巨大的拉扯力让我一个踉跄。阿乔忙护住我的身体,将我搂在怀中。

      “傅媪饶命!”桃之咚地一声跪在冰凉的砖石上,脸色煞白:“女公子往章台宫是得了王上允准的,还请傅媪体察!”

      傅媪居高临下地睨着浑身颤抖的桃之,鼻中发出一声粗重的冷哼。“老身倒是不知,如今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出入章台宫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乔听了这话将我护在身后,向前一步厉声道:“你敢对女公子不敬!”

      “乔姬,可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傅媪抬手掸了掸衣裙,指着跪在地上的桃之讽刺道:“我说的是这丫头……”

      “你!”阿乔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拉住衣角。她回头看我,或许是看到我眼中担忧的神色,最后只得作罢,没有再说下去。

      傅媪挥了挥手,我便看到身后的宫人要将桃之拖走,我急忙挣脱开阿乔,扑到桃之身上,使劲仰起头看着傅媪,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没有颤声,哽咽道:“是我让桃之阿姊随我去的章台宫。大王都没有斥责于她,你凭什么责难她?”

      傅媪向前走了两步,离我近了一些,我甚至能闻到她衣裙上皂角的气味。“章台宫的事,老身管不着。但女公子,这里是兰亭宫。你在这里能住上几日还未可知,所以这里是老身说了算。”

      是啊,这里是咸阳宫,不是文安君府。谁会听一个稚子的命令呢?

      正当此时,宫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大王到——”

      众人俱是一惊,慌忙伏地行礼。只见秦王迈步而入,玄衣深裳犹带朝堂的凛冽之气,冠冕垂旒随步轻响,这是我头一回见他身着朝服,比平日更显天威赫赫。他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我紧攥桃之袖口的手上。

      “寡人传早膳至兰亭宫,未料此处如此喧嚷。”他声线平稳,却自有千钧之重,“所为何事?”

      傅媪颤声禀报,言语间不免添饰。秦王听罢,只淡淡道:“若华阳太后知你如今借她的名号在此耀武扬威,俨然以兰亭宫主人自居,不知会作何想。”

      傅媪慌忙伏地,连称不敢。

      “不过你有一言倒是不错,寡人确实敬重华阳太后。”他语气似真似讽,教我一时辨不清他与祖母究竟亲疏如何,“你既自诩太后忠仆,便去陵前为她守灵吧。”

      傅媪猛地抬头,面色如遭雷击,唇齿哆嗦着挤出几个字:“王上……王上,老身知错了……”

      秦王却不欲多听,截断她的话:“妄议已故文安君与蓝田夫人,本应杖责。念在华阳太后仁德,女公子心善,便饶你一命。去陵园守灵,终生不得返。”

      他径直越过伏地的傅媪,步至殿中主位落座,目光扫向其余宫人:“尔等也须谨记:何时该看、该听、该言、该行,皆须心中有数。管好自己的眼、耳、口、舌。”

      最后,他转向我,目光沉静:“嬴悠,记住:你乃大秦宗室血脉,非是客居于此。日后若再遇这般情形,当即刻禀于寡人,不必忍气吞声。今日,寡人教你如何处理;若有下回,便该由你自行决断了。”

      我垂首应是,心底却泛起一丝迷茫。自行决断,于我而言是何等陌生而艰难。

      自幼时起,用膳便是我一大难事。许多菜肴都不合口味,动不了几筷便再难下咽。母亲终日忙碌,更不擅庖厨,与我共膳的时日寥寥,久而久之,竟是阿乔摸透了我的喜好。听闻她祖上乃魏人,故常做汤饼。秦王见我对这般面食似有偏好,便时常命人送来用羊肉浓汤烹煮的汤饼。

      只是母亲出身齐国,素不喜羊肉膻气,旧日在府中,我们的膳食多是齐、魏、赵之风。我下意识地将碗中羊肉碎末夹出,恰被他抬眼瞥见。他唇瓣微动,似欲言语,终却移开目光,默然不语。

      “往后,寡人每晚会来兰亭宫与你共进晚膳。”他忽然开口,声线平稳,“待孟春时节为你寻了师傅,寡人也会常来查问功课。若觉宫中寂寥,可遣内官通传,不得再独自外出。”

      我本想辩解说并非独自,尚有侍女相伴,却瞥见阿乔悄悄递来的眼色,只得咽下话语,乖乖点头。

      “阿乔。”他转而吩咐,“女公子日后起居,仍由你悉心照料。兰亭宫宫人,由你择选稳重温厚的留下,余者皆遣往外殿当值。若女公子有合眼缘的侍女,可直接从章台宫调派。”他取过一方绢帕,自然拭过我的唇角,复又随口道:“上回听女公子提及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便一并接进宫来,继续侍奉吧。”

      我眸中一亮,心知他所指必是蓁蓁,急急望向阿乔。阿乔掩唇敛笑,躬身应道:“谨遵王命。”

      “多谢……”我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轻声道:“多谢王兄。”

      他动作微顿,眼底似有极淡的笑意流转,旋即颔首,收回了手。“寡人还有政务处理,先回章台宫了。”

      秦王离去后,殿中气氛霎时一松。我迫不及待地拉住阿乔的手,将她引至内室榻边坐下。

      “阿乔阿乔,”我压低了声音,眼底却漾着连日来未曾有过的光彩,“这几日你不在,发生了好多事……”我絮絮地同她说着,如何夜闯章台宫,如何被蒙毅拦下又巧遇蒙恬,秦王又如何教我习字、与我共膳。“他还时常命人送羊肉汤饼来,虽则……我还是吃不太惯那膻味。”我悄悄吐了吐舌头,仿佛又见他当时移开目光的沉默模样。

      “对了!”我忽地想起最重要的事,抓紧她的衣袖,“蓁蓁!阿乔,快些接蓁蓁入宫好不好?我想她了!”

      阿乔温柔地反握住我的手,细细端详我的气色,方才缓声道:“府中诸事已安排妥当,旧仆皆得了丰厚的遣散银钱,各有归处。不愿离去的,已请田总管安排他们前往封地照料田产,女公子不必忧心。除封地食邑外,夫人留下的田庄、首饰与衣物,阿乔也都一一清点封存,待您及笄之后,再交还您亲自掌管。”她语气温醇,却自有深意,“虽说如今大王将您留在身边教养,恩宠自是深厚,但女儿家终须有些体己,以备将来之需。”

      她话音微顿,神色渐肃:“大王允您可去寻他,是莫大的恩典。然王上日理万机,纵有爱护之心,您亦须体谅,不可时时叨扰,徒增圣虑。”

      我偎在她身侧,想起殿上风波,终是忍不住问出心底藏了许久的疑惑:“阿乔……大王他,当真与华阳太后那般亲厚么?”

      阿乔沉默片刻,方轻声答道:“华阳太后乃大王嫡祖母,昔年大王归秦,确曾得太后抚育照拂。宫中皆言,大王对太后敬重有加。”她言辞谨慎,只述人所共知的旧事,并未多添一字一语,然而那片刻的迟疑与收敛的目光,却似一道微光,悄无声息地照见了宫闱深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幽微之处。

      她转而为我理了理鬓发,语气复归轻柔:“这些事,女公子暂且不必挂心。如今只需好好用膳、习字,安稳度日便是。”

      我乖顺点头:“阿乔放心,母亲常教导我言多必失,我不会惹事的。”

      “我们女公子不惹事,却也不能怕事。”阿乔轻拍我的手背,忽而眉眼一舒,“瞧我,险些忘了要紧事。”她引我至殿中,从行囊里取出一尾古琴。那琴身漆黑,断纹如流水,岳山凝润,丝弦粲然,一望便知并非凡品。“这是文安君昔年心爱之物,您从前总说喜欢听它的声响,我特地带进宫来。听闻大王亦雅好琴音,或许将来能为您寻一位名师指点。”

      我伸手轻抚琴弦,指尖勾挑,一声“徵”音泠然荡开,清越如击玉,余韵袅袅不绝。

      “此琴还是昔年昭襄先王亲赐文安君的,”阿乔轻声叮嘱,“您可要仔细珍藏才是。”

      “阿乔……”我思忖片刻,轻声道,“这几日你不在,是桃之阿姊一直陪着我。昨夜也是我央她同去章台宫,险些连累她受罚。我想……别让她走,就留在内殿侍奉,好不好?她定然受了惊吓,又着了凉,晨起时我听见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你替我送些汤药和礼物去看看她吧?”

      阿乔温和颔首,替我拢了拢衣襟:“女公子放心,阿乔明白。”

      我换上一件上月岁首时新裁的曲裾深衣,窝在暖炉边习字。手中竹简仍是阿乔从旧府带进宫中,还是从前母亲在灯下教我识字时所用的。

      光阴悄转,倏忽已是正月。大秦自先祖昭襄王时,便改用颛顼历,以每年十月为岁首。正月过后,我便六岁了。母亲念故国旧俗,会在每年正月我生辰时再多添一份新岁的礼物,给我,也赏给府中上下。

      虽值寒冬,兰亭宫却比平日热闹许多。这日清晨,我方梳洗罢,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喊:

      “大王到——”

      秦王踱步而入,玄衣之外竟罕见地罩了件绛色暗纹锦袍,金线绣出的鹤纹在晨光中隐约流动,为他平日冷肃的眉宇添了几分难得的暖意。我正跪坐在席上挑选给香囊配色的彩绳,见他进来,忙放下丝线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才小跑着迎上前去。

      “今日寡人寿辰,亦是你生辰。”他伸手虚扶了我一把,掌心温热,随即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引我走向殿中案席。他的手掌宽大,指腹有习剑留下的薄茧,将我的小手完全包裹其中。我悄悄抬眼觑他侧脸,见他唇角微扬,示意身后内官呈上一只黑底朱绘的漆盒:“看看可合心意。”

      盒中是一套以素帛裁就的曲裾深衣,衣缘绣着精致的玄鸟纹样,另有一方紫石砚,砚身刻着云纹,触手温润。我欣喜地抚过衣料与石砚,正欲开口道谢,却见他目光已转向殿门:“另有两礼,望你勤习。”

      一人抱琴而入,布衣清矍,自称是闻名七国的琴师高渐离之徒;另一人青衫整肃,眉目疏淡,上前执礼:“臣尉缭,奉王命为女公子讲习法度。”

      秦王垂眸看我,语气虽缓却自有分量:“法者,国之权衡也。你既为秦室宗女,当明律令、知赏罚。”

      我依礼向尉缭先生问讯,心下却有些忐忑。待秦王与众人离去后,殿内只余我与阿乔,我方忍不住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问道:“阿乔,你可知那位尉缭先生……我听闻他极为了得,曾向王兄献过离间六国之策,连母亲当年都曾感叹此计耗费巨大……这样的人物,为何竟愿来教我这般稚子?”

      阿乔为我斟了一盏温水,沉吟片刻,方轻声答道:“婢确有所闻。尉缭先生乃大梁人,胸有韬略,王上甚为看重。彼时献计之后,先生曾欲离开秦国,王上亲自挽留,拜为国尉,足见其才非凡。”她替我理了理鬓发,温言道,“王上请他来为女公子授课,想必是希望您自幼便识得法度纲纪,明晓治国之理。您不必忧惧,只管安心向学便是。”

      我捧着水盏,喃喃道:“可他看起来那般严肃……方才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已将我当作廷上臣子一般审视。我又不想当官也不想去打仗,就不能换一个温柔点的先生来么......”

      阿乔微微一笑:“严师出高徒。女公子聪慧,假以时日,必能得先生青眼。”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王上为您择此良师,其中深意,还望女公子细细体会。”

      我望向殿外渐远的仪仗,心中虽仍有些许惶惑,却亦有一丝暖意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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