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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秦允泽独自在雪原上跋涉。四野茫茫,风雪如织,天与地是一片混沌的白。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每次呼吸都感到剧烈的疼痛。
他在哪里?他要去哪里?对了,支援……要去支援大哥。大哥还在乌纥谷苦战,在等他。
只是……霍昭在哪里?其他士兵呢?他们不是一起来支援大哥的吗?怎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算了,先去找大哥吧。
这念头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支撑着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向前走。他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就是辜负。
可这片雪原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无论他怎么走,四周的景象都一成不变——惨白的天,灰蒙的地,狂舞的雪。他像一只被困在冰盏里的蝼蚁,徒劳地转着圈。
“大哥——!”秦允泽声嘶力竭地呼喊。可声音刚出口便被狂风撕碎、吞没,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只有风雪的咆哮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活人。义兄呢?他的兵呢?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大哥骁勇善战,怎么会死?他肯定能找到大哥,他必须找到大哥。
好累。寒意如像细针般扎入骨髓,他的魂魄都要被冻裂了。
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眼皮也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秦允泽太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诱惑击败时,视线中竟出现了两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
是大哥!还有他麾下那个总是笑呵呵的旅帅,纪博!
他们还活着!他们就在前面!狂喜瞬间冲垮了疲惫,秦允泽激动地大喊:“大哥!纪博!”
随即,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朝他们奔去。
雪很深,跑起来异常艰难。但秦允泽并不在意,眼中只有那两个身影。
奇怪的是,无论秦允泽跑得多快、喊得多大声,前面两人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们不曾回头,也不曾停顿,只是平稳而诡异地向前走着。
等等我!秦允泽疯狂地呐喊。
可距离丝毫没有拉近,人也从未回过头。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不等我?大哥,回头看看我啊!
秦允泽心头涌上无尽的焦急和委屈。
他更加拼命地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大哥的披风。突然,脚下一绊,他猛地向前扑倒,冰冷的雪瞬间灌满口鼻。
他挣扎着抬头,恰好看到——
纪博,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平静地、毫无征兆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光在惨白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下一秒,猛地刺入了凌云翰的后心。
不——!!!
秦允泽瞳孔骤缩,无声地尖叫起来。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他怒吼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博面无表情地抽出刀,看着雪地上迅速洇开大片的红……
风雪依旧呼啸,背叛者沉默地站着。而他的义兄,缓缓倒入厚厚的积雪之中。
雪地上的猩红与纪博的面容骤然扭曲、碎裂,如同崩裂的冰面。秦允泽眼前一黑,感到一阵剧烈的下坠感——
寒冷并未消退,反而更添增了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秦允泽睁开眼,隐约看到周遭横七竖八、堆积如山的……人。他们静静地躺着,了无生息,躯壳上还有着各种可怕的伤口。
这是哪里?他艰难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
积雪被染成深浅不一的褐红色,显得极其恐怖阴森。破损的旌旗、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如同墓碑般插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死亡就以最直观残酷的形式,摊开在他的眼前。
死人堆。他躺在冰冷的死人堆里。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他:纪博……大哥……刚才那一幕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这里又是哪?如果那是真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撑起身子,想要逃离这片尸山血海。可他刚一用力,全身便爆发出散架般的剧痛。胸口、手臂、腿侧……无数伤口被牵动,疼得他眼前发黑,又重重跌回冰冷的尸堆中。
现在,他只能躺在死人中间,仰望着那片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的天,绝望地想:他是不是也死了?这里就是地狱?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热意瞬间被寒风带走,只剩下冰冷的泪痕。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他被无尽的悲恸和迷茫吞噬时,一阵细微的、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
有人?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一个身影拨开层层叠叠的尸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来。那人同样满身血污,战甲破损,但那双眼睛——是霍昭!是他的随从霍昭!
希望骤然在心底燃起。霍昭还活着!他不是一个人!
霍昭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他伸出手。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找到你了”。
秦允泽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他想抓住那只手,抓住这死地中唯一的生机。
可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咻——!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精准地、凶狠地没入了霍昭的后心!
霍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秦允泽,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近乎安慰的神色,又迅速黯淡下去。
随即,他向前扑倒。
“不——!!!”
秦允泽崩溃地嘶吼,扑过去接住霍昭倒下的身躯,两人一同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尸堆中。
又一个……又一个在他眼前……
黑暗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秦允泽放弃了挣扎和抵抗,任由自己下坠。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那一刻,一双手牢牢抓住了他。
那温度如此真实,与这死亡冰谷的彻寒截然不同。它强硬地阻止了他的下坠,将他从那片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猛地向外一拉——
秦允泽猛地睁开眼,喉间还梗着那声未能喊出的悲鸣。入目并非尸山血海,而是陌生的帐顶绣纹。
方才那剜心蚀骨的痛楚与绝望,竟是一场大梦?可那梦太真,太痛,直到现在他的魂魄还在发颤。
他略一动弹,便觉右手被人紧紧攥着。侧目望去,见梁颂瑄伏在榻边,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
她见他醒来,嘴唇微微颤动,可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如烟云般散去。
这般的哀切,这般的眼神……秦允泽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悯与痛楚。
梦中碎片与现实骤然交织、碰撞。
纪博的刀,大哥沉入雪中的目光,霍昭倒下的身影……还有,最后将他从无边黑暗中拉回的那点温热……
不是梦。至少,不全是梦。
大哥……霍昭……三万北上抗敌的好儿郎……竟……全都折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底涌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秦允泽张了张口,想放声恸哭,却发现自己一滴泪也挤不出了。
原来极痛之下,人是哭不出来的,只余一片死寂的荒芜。
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模糊,黑暗卷土重来,要将他吞没。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梁颂瑄的手:“别……别走……”
话音未落,人已再度坠入昏沉之中。梁颂瑄再也按捺不住强压下的悲意,失声痛哭。
她先前听得北边大败的消息,还以为秦允泽也死了,成了漠北风雪中又一缕回不了家的孤魂。那时她几番绝望,以为此生缘悭,再见无期。
岂料……岂料峰回路转,他竟回来了。
可这再见……竟是这般形景:浑身是伤,高烧不退,人事不省。方才更是噩梦缠身,梦呓着“大哥”、“霍昭”、“别走”……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梁颂瑄不敢细想。一想,便觉心口痛得喘不过气。
梁颂瑄轻轻抚上他滚烫的额头,泪落得更凶。在过去无数个黑夜里,她都在后悔当初没有和他好好道别,竟让气话成了二人最后的诀别。
从前她总说自己心硬,对秦允泽不过是寻常情愫。他生他死,自己不过一声叹息、两滴清泪便罢。可真得知噩耗,她却痛如剜心剔骨。如今失而复得,才明白早已情根深种,只是自己从前懵懂不觉。
原来往日种种自欺,不过是未到情深处。
“我不走……”梁颂瑄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他滚烫的手背上,“我就在这儿……守着你……你要好好活着……”
这句话是承诺,也是祈求。如今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梁颂瑄已是怕极了生离死别。
秦允泽更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她经不起再失去他一次了。
正悲切间,梁颂瑄突然听见几下叩门声。她忙拭了泪,强自镇定道:“进。”
沈愿搀扶着一人缓步进来。那人身形高大,却极为狼狈。左腿缠着厚厚的绷带,行走间甚是艰难,每挪一步都痛得眉头紧锁。
梁颂瑄抬眸一看,心头一跳。这人面容与霍昭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显沧桑坚毅些。
她立刻便知,这人是霍昭的兄长、凌云翰将军的随扈——霍明。
沈愿扶他在靠墙的椅上坐了,道:“霍兄稍等,我先看看秦将军。”说罢便踱至榻前,仔细为秦允泽诊脉探温。
梁颂瑄默默退至一旁。她望着霍明,心中翻涌着万千疑问:关于那场败仗,关于凌云翰,关于……秦允泽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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