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烟火在凌晨升空，池岁星手里捧着空无一物的塑料罐，一颗颗把刚刚落下的星星丢进毛文博手里，直到看见他用星星把书桌上的罐子装满，盛放不下，甚至不好盖上。
　　他们说，折好的星星可以许愿，也可以送人，池岁星不知道他与毛文博一起折的能不能算在一起，只是罐子里有大概一千多个，小孩数了好一阵才数完，期间有错漏，但大概确有那么多。
　　“我要许愿！”池岁星对着满地的塑料星星说道。
　　“许什么。”毛文博坐在桌边，手背托举着脑袋，静静看小孩有什么动作。
　　池岁星双手合十，闭眼轻轻念叨着：“我希望我们一家人都健康。”
　　“我呢。”毛文博说。
　　“哦。”池岁星悄悄睁眼，又立马补上，“还有哥哥一家人。”
　　他说完后，跟毛文博一点点把星星往罐子里装。
　　“星星，出来看烟花。”池建国在楼下喊道，“把哥哥也喊起。”
　　池岁星自诩已经是大孩子，对看烟花这种事故作不感冒。
　　“我不想去。”池岁星小声说道。下边又在催，“搞快点。”
　　“去吧去吧。”毛文博打圆场，推搡着小孩下楼。
　　户外寒冷，树木萧瑟，唯有天空中噼啪炸响几朵烟花，转瞬而逝，消失不见。
　　“就放这么点！”池岁星说，“我刚下来就没了。”
　　“跨年嘛。”池建国安慰道，“等过年就多了。”
　　“过年得多久去了。”
　　“一个月而已，快了。”
　　池岁星抖擞两下，又拉着毛文博上楼了。
　　进屋的客厅阳台、沙发餐桌，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池岁星跑到猫窝前想逗一逗猫，他从楼下回来时还特意扯了一根狗尾巴草，猫窝里却并没有小猫的踪影。
　　小孩大感不妙，回头对毛文博说道：“哥哥，猫儿跑啦。”
　　“没跑。”毛文博让出身位，小猫正在他们的卧室里，玩着还在地面，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塑料星星。
　　“好啊！”池岁星走过去，一把揪着小猫后脖颈，把它丢回猫窝，“等会少一个我就罚你重新折！”小孩气愤指着无辜的猫猫，小猫刚被丢回猫窝，又跑出来去抓地面的星星。于是池岁星一脚把小猫拦在门外，关上卧室门，先把星星收拾好，等会再找猫猫秋后算账。
　　小猫在门外喵喵叫着，毛文博便悄悄开了门，握住猫猫两只前脚，捧着散落一地的星星，慢悠悠装进罐子。池岁星点点小猫脑袋：“还玩不玩了。”
　　猫咪只好喵喵叫两声，毛文博夹着嗓子，“不玩了。”然后操控小猫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池岁星很是神气，“那我就原谅你吧。”
　　毛文博想拉着小猫再磕头的，大概是猫猫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挣扎着从毛文博手里跑了出去，毛文博只好代替猫猫，“谢主隆恩。”然后他便跟着猫猫回客厅，看见小猫回到猫窝睡觉，他才接着回房。
　　池岁星坐在书桌旁，“谢主隆恩不是太监说的吗。”
　　毛文博揪着小孩脸，“别乱说。”
　　池岁星不知道他是指自己说错了，还是不应该这么说，但也只好乖乖闭嘴，拉着毛文博胳膊，顺手把他拉下来坐在一起。
　　“你觉得周立言折星星要送给谁呀。”池岁星问道，这些天周立言放假都没出来玩，有时候找池岁星问一下他折出来的星星怎么歪歪扭扭的，顺带去牛老板的小卖部买点塑料管。
　　“不知道。”毛文博说，他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景星小学班上的同学吗。”
　　池岁星想了想，除了幸福家园小区里经常遇见的那些人，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也就十多个，原本班里有四五十人，大多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周立言跟谁玩得最好。”毛文博问道。
　　“我。”池岁星回答，他突然泄了气趴在桌面上，“现在可能不是我了，以前是。”
　　“我说女生。”毛文博纠正。
　　“那我不知道。”小孩摇摇头，一下子想明白了，“哦，他跟哪个女生玩得最好就是要送她星星了。”
　　“你觉得是谁。”
　　“王燕！”池岁星一下敲定了人选，“肯定是她。”
　　小孩搓搓手，好像计谋得逞，嘿嘿尬笑两声，打算下个周末就去找周立言问个清楚。这段插曲，实在为池岁星临近期末的无聊生活重新添上一点盼头。
　　今年的年过得晚，得到二月份去了，因此学生们放寒假也往后延期，一月底才放寒假。天气又越来越冷，还有近乎一个月的时间。坐在教室，关上门窗，一到上课，老师又会以开窗通风避免传染病为由，让学生们把窗门开着一半。教室里好不容易暖和起来，一下就会被风吹得凉透，特别是池岁星现在还换到了前排，门一开便吹得他双脚直抖。
　　大概是去年被冻怕了，今年小孩早就把围巾和手套都翻了出来，上学时都带着，本来还有耳罩和帽子，但是上课时老师不让带，说不尊重她。
　　池岁星倒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上课喝口水、带个帽子就是不尊重老师，那这么说，那些不写作业、上课接嘴的，岂不是更不尊重。反而自己那天带帽子上课被批评得更多一些。
　　湾东虽然冷，可江是不会结冰的，它奔涌，日夜不息。小孩在城东。这一带的江面窄，很少会有货轮、渔船往来。池岁星与毛文博坐环湖公交的时候，到城西那边，还能看见广阔的江面上有货轮往来的痕迹。轮船里装载的，大多是煤矿，那是曾让这个城市渐渐富足，却又处处掣肘的东西。
　　津江有三大煤矿，东林、铜南和砚台石，景星煤矿便归属于东林煤矿下。景星煤矿关停后，优先选择调任的工人们，也大多调去了另外两个煤矿。
　　湾东的城东仍在开发，城西近乎蒙昧一片，还留有以前的运煤铁路，已经许久未通车。铁道两旁杂草丛生，即使冬天仍旧茂密，像是煤矿关停前般欣欣向荣的假象。
　　天很晚才亮了，池岁星上学时，早上六七点钟起床，坐公交到学校，像是在夜里一样。公交车的车灯微微亮着，路灯六点半的时候关，街上全是赶早工的工人，道路上没多少汽车，倒是很多自行车，车头绑着一个手电筒，星星点点，连成一条龙似的长条，歪歪扭扭着前进。校门外，池岁星站在一旁吃早餐，以前是在塔山楼下付阿姨那买，后来付阿姨那边生意太好，池岁星冬天起床困难，出门时再排队已经来不及赶公交了。有时是毛文博早起排队去买，有时文丽萍在早餐铺帮忙，给他们留一份，若是都没有，池岁星跟毛文博说干脆去城里买，下车后，红旗广场上，总有几家早餐铺。只是味道都没有付阿姨那边的好，还贵。
　　小孩站在校门外，旁边还有其他学生，有家长送来的，有结伴而行的，手里拿着早餐的，都跟池岁星一样，站在校门外，等吃完了再进校。要是在教室里被值周生看见了，会扣分的。
　　教学楼亮着灯，走廊外黑着，教室却明亮，灯光从一个个方格教室里，透过窗户又连在一起。
　　校内的广播传来早读铃声，毛文博拍拍小孩脑袋，“快点吃完，等会儿要迟到了。”
　　“烫。”池岁星说道。
　　“你偷偷揣进去，做完操再吃。”毛文博出主意，“还能暖暖手呢。”
　　“不行。”小孩有自己的原则，“带进去了被发现还要写检讨。”
　　“那不吃了？”
　　“也不行，不能浪费粮食。”
　　“那你迟到吧。”毛文博没理会他，转头自己进校，“迟到也要写检讨。”
　　池岁星追上他，眼眶里的一对儿黑色瞳仁咕溜转了一圈，“哥哥，你帮我带呗。”
　　“不给。”毛文博不理会他，“买的时候你自己说能吃完的。”
　　“哎呀。”小孩又转到毛文博另一边，“太烫了嘛。”
　　毛文博走在小孩前边，顺手把他手里剩下的一个小馒头抓到自己手里，藏在大衣袖口，进了学校。
　　“课间操完了来找我。”他说道，“不饿的话就算了。”
　　“那你别丢。”池岁星说。
　　“嗯。”毛文博小声道，“冷了中午回去热一热也能吃。”
　　上午两节课上完，天气太冷，加上临近期末复习，大课间都是让学生自习。池岁星老早就跑到毛文博教室门口，他不再像子弟学校时那样，一下课就往毛文博那儿跑，小孩长大些，也知道保持距离。
　　“找谁。”六年级四班里的学生问道。
　　“哥哥姐姐好。”池岁星问好，“我找毛文博。”
　　班长秋英意指了指门外的办公室，“他去办公室了，你等一会儿吧。”
　　于是池岁星站在□□班的教室门口，心情忐忑，不会是毛文博带的馒头被发现了，现在正在办公室被批评，等会还要写检讨，要在下周的升旗仪式上当众朗读，或者，毛文博把自己供出来，一会儿自己班主任就要找上来，打电话叫家长……
　　池岁星越想越坏，丝毫没注意到毛文博从办公室走过来。
　　“来这么早。”他敲了敲小孩脑袋，“饿了？”
　　“没有。”池岁星摇摇头，“我来跟你说一声。”
　　“噢。那你回去吧。”
　　“你去办公室干什么了。”
　　“老师问我下周升旗仪式想不想当升旗手。”
　　“当！”池岁星惊呼起来。
　　“又没问你。”毛文博捏着小孩脸，“回去吧。”
　　他刚走进教室，秋英意便问：“那谁啊。”
　　“我弟弟。”毛文博说道。
　　“啊。”秋英意惊喜，眼里又有些羡慕，“我爸爸妈妈也打算生的，但是交不起罚款，要三千块呢。”
　　毛文博没继续说明他跟池岁星的关系，“你猜刚刚老师叫我干什么。”
　　“什么。”秋英意猜不出来。
　　“当升旗手。”
　　“这么厉害。”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另一边回四年级教室的小孩已经蹦跶起来，心想下周升旗仪式的时候，他就可以指着毛文博，对霍鹏炫耀道：那我哥。
　　以前他在景星小学，是领操员、是带队手，在班里十分受老师器重。转学后，虽然小孩成绩尚可，可是有时调皮捣蛋，得不到老师重用，好在他也放得下，在班里当着小透明。也没多少朋友，放学后大家走路队，路队一散后便三三两两，结队回家，很少有人跟池岁星顺路，因此路上也没有搭得上话的同学。况且，远远的，在不远处毛文博就会等他，导致池岁星在学校里，除了同桌，几乎没人能跟他说上话。
　　毛文博要当升旗手这件事，当天晚上池岁星回家后就大肆向池建国和毛健全宣传，毛文博被文丽萍夸奖一番，然后说他什么时候能像哥哥这样。池岁星便扫兴起来，觉得下次再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向大人们说。
　　小孩情绪低落，一直持续好几天，不单因为这种横向对比，还有毛文博升旗手一事。每天下午放学前要去操场训练，最后一节课以及放学后的半小时，都是训练的时间。池岁星自然是要跟毛文博一起走的，其中一方有留校，那自然两人都要留着。
　　班主任放学，不会让学生在班里久留，有些学生要留下来批改作业，有些学生交了“补课费”。是由家长私下里交给老师，每人每个月两百块，放学后留在班上，由老师监督写作业以及补课。
　　池岁星都不在其中，被班主任要求快点回家，他只好收拾书包，去操场上等毛文博训练结束。
　　冬天室外冷，毛文博要举着国旗，从操场后边走到前边，装好国旗等放上国歌后再拉绳子升旗。整个流程演练下来只要五分钟，湾东小学两百米的操场，只有四五十米，算上主席台那段路，共有六十米宽。毛文博这星期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次，手老是被冻僵，池岁星一边等他，一边把双手揣在兜里，等放学了再帮哥哥捂着手暖暖。
　　等毛文博训练完，跟池岁星一起离校时，已经是六点多。
　　马回涛刚从教学楼里出来，见毛文博刚训练完。
　　“你还没走啊。”他问道。
　　“嗯。”毛文博说，“你呢。”
　　“刚改完错题。”马回涛见他跟池岁星拉着手，“唉，早知道我也去当升旗手，还不用上最后一节课。”
　　毛文博觉得，如果马回涛去当升旗手的话，班主任反而不答应。她肯定只会放成绩好的一些去当，毕竟最后一节课大多都是评讲作业，要是时间来不及讲完，便连着放学后的一部分时间，讲完后订正答案，直到完全正确后才能离校。成绩好的，作业只有一两道错题，下午作业本发下来，几个人讨论一下就能改完。成绩差的，毛文博听说那人跟老师住得近，留到晚上九点多钟，还在老师家吃了饭才回自己家。
　　“你想的话下学期我跟班主任说让你去。”毛文博说道。
　　马回涛摆手：“那算了，她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毛文博与马回涛也算认识较深，虽然是因为张忠明才熟悉，他们却很少说起张忠明以及相关的事情来。
　　学校、家长和老师也对此避之不及，特别是班主任，明令禁止班里再讨论那件事情。
　　毛文博哽了下喉头，问道：“你知道张琳和李棋转那去了吗。”
　　马回涛沉默良久，池岁星有些不耐烦，摇了摇毛文博的手臂。
　　“津江。”马回涛说，“张琳去津江了，李棋回老家去读了，好像在钟山。”
　　天早已昏暗，路灯未开，街道上只剩下一楼门店的商家，有的就在店里吃饭。毛文博问小孩饿不饿，可以买点零食吃。池岁星摇摇头。一路上的光景，他曾看得许多，去年他与毛文博要等张忠明，也常是这个点离校。
　　周一，毛文博穿着整洁的衬衫，里面垫了件毛衣，衬衫勒着里边厚重的毛衣，看起来鼓鼓的。池岁星没有像想象里那样对其他人炫耀，他站在队列里，看着毛文博举着国旗，从操场后边，踏着正步往前走。
　　冬天里的点点阳光只能任由寒意升起，操场上有些碎冰，是上次落雨时未消散的水渍，寒潮一来，便冻成了冰面。小孩们很喜欢踩，毕竟在湾东并不常见，且会在中午时分消融。
　　毛文博挂好旗，展旗、拉绳、敬礼。看着冬天里无风吹拂的国旗慢慢升到四楼高度。广播里嘈杂的电声混着国歌，池岁星敬礼，举过头顶，一个少先队礼。
　　霍鹏跟池岁星站一起的，他用手肘碰一碰小孩，“那是不是你哥。”
　　池岁星小声道：“是。”生怕被老师发现。
　　“好帅！”
　　池岁星微微一笑，突然又自豪起来，阳光下，毛文博正对着暖阳。他没有望国旗，虽然敬着礼，眼神在台下看来看去，才在操场里看见四年级二班，看见站在里头的池岁星。两人的眼神一下对起来，不自觉地，都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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