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早上五点半左右，莫以文写完最后一个字，拿来家门钥匙，压在上边。
　　他轻手轻脚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多，收拾齐后只塞了半个书包，他将书包拉链拉好，放在门口，然后回到卧室。
　　肖炎静静地躺在那里，黑暗中莫以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他此刻的样子，恬静，平稳。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轻轻的“砰”的一声，是卧室门关上的声音，像是在说“再见”。
　　出门前，莫以文看到了门口衣架上挂着的一条灰色围巾，他愣了愣，拽下围巾，裹在脖子上。
　　莫以文走出屋子，走出单元楼，一直到走出小区，他的步伐迷茫而混乱，走走停停，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
　　小城夜里十二点路灯就熄灭了，很典型的三线城市的日常，天上有月亮，但光线很弱，莫以文踩在坚硬的冰碴子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他看不真切远方。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在寒风中裹紧衣服，忘了自己要去哪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微微亮，莫以文抬头，眼前是墓地。
　　莫以文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这儿，他看着这里突然难过起来，想转身离开，但身体不受控制的向里走去。
　　他在李琦钰墓前站着，看着，四周是如此安静，安静的让人忍不住悲伤。那朵白色的鸢尾和白色的菊依然躺在那里，夜里的风应该很大，但花儿寸步不离。
　　莫以文看着那些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滚烫的伤心一颗一颗砸下，落在墓前的雪中，烧出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洞，平整的雪面立刻千疮百孔，像极了莫以文支离破碎的心。
　　大约六点半，他从墓地走出，寒风迎面扑过来，围巾尾端随风飘扬，泪水流过的地方灼伤般的痛。
　　冰碴子被踩得“咔嚓咔嚓”响，莫以文抬头看着清晨的小城，这座被冰雪包裹起来的小城安安静静，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明确，火车站。
　　在路上，他遇到两个熟人。
　　莫以文看到他们远远的走来，看到他们在风中摇晃，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两个散步的路人，没有在意，眼神依旧紧盯着那模糊又清晰的前方。
　　直到他们走近，再走近，莫以文看到那两个身影有些熟悉后，他放慢了脚步。
　　那两个人同时也放慢了脚步。
　　莫以文继续走，他伸伸手，以为这是梦，可迎面的一股冷风立刻就让他非常清醒。不远处的两人越来越近，突然之间莫以文有一种无力感，仿佛在一瞬间，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他看到面前裴轩和苏颜儿的身体在寒风中如此单薄，透过他们的眼睛，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如枯枝落叶般的脆弱。
　　他们来了。
　　苏颜儿和裴轩相互搀扶着，站在莫以文面前。
　　“莫以文，我们知道了。”
　　苏颜儿声音明显呜咽。
　　“莫以文，我们来看看她。”
　　苏颜儿的声音好轻好轻，里边的悲痛好重好重，像一朵绵绵的白云被人无情的扯烂，里面的水哗啦啦流下，镜面一般落在地面上瞬间破碎的，清脆的响声。
　　听了会心疼，会忘掉世界，忘掉自己，会忘掉天上的云和脚下的冰，然后想起那些不堪的，被捅破的稀碎的回忆。
　　又是一阵风，莫以文在这呼呼的风声里听到了女孩儿的绝望。
　　“我身上脏……”
　　……
　　他们回到了墓地。
　　两朵白色的花还在，裴轩没说话，看着那灰色的墓碑。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苏颜儿脸上再没有笑容，此刻她背过身，无声的哭。
　　莫以文不知道他们心里经受着怎样的痛苦，他只知道那天零下十几度，很冷。
　　很冷。
　　……
　　莫以文向两人说明自己要走，裴轩和苏颜儿在风中看他，点了点头。
　　他问他们要不要去李琦钰家，他们拒绝了，又问他们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们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裴轩开口。
　　“我想回墓地，我想陪她，我们好久没见了……”
　　苏颜儿含泪点头。
　　墓地里多了两个孩子，他们一直站着一直站着，站累了就蹲下，过一会再站起来，大风吹过，花儿被吹走，他们捡回来，放好。
　　四肢麻木，他们只是觉得冷。
　　很冷。
　　……
　　七点半，莫以文来到了火车站。
　　他买了最近一班车的车票，软卧，火车八点十分到站，等待过程漫长，候车厅空空的，没有多少人。
　　一直到火车进站，广播播报，检票，上车，莫以文都感觉心里空空的，他伸手摸了摸脖子，发现那条围巾还在，火车上有空调，但是莫以文不想摘。
　　火车停了几分钟，然后启动，越来越快，车站内的场景在窗外闪了几下，随后豁然开朗，没多久，火车驶上高地，莫以文转头，看到了小城全景。
　　这里有他的一切。
　　他看到学校，看到公园，看到小区公寓，看到旧城区里肖炎家的屋子，看到水库，垃圾被冻在冰里，但是有一角美到窒息。
　　这样看，这里其实也挺美。
　　但莫以文知道在那些看不到的巷子里，有着令人呕吐的恶臭，无法接受，所以他选择离开。
　　……
　　火车开了六个小时，莫以文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中午十二点醒来一次，在路过的餐车上随便吃了点，然后转头看向窗外。
　　山区，是雪，白茫茫的一片，莫以文不可遏制的想起阳城，想起肖炎。
　　他看到那封信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哭？会不会听话不到北京找他？这些他都不知道，离别带来的忧郁很快将他淹没，他看着雪，突然拍拍脸颊，对自己说。
　　“又不是不回来了。”
　　心里又有一个声音问他：十七岁，未成年，去了北京靠什么生活？
　　父母是在核研究所工作，工资很高，他们留下来的钱够他吃一辈子，那张银行卡现在被塞在莫以文的书包里，他不想动它。
　　能干什么？其实在很早他就决定了，当初在坐在医院看着手术室上方闪着的红灯时，他就已经决定了。
　　医生。
　　一份退学申请要多少字？不过八百，可就是这八百字，他写了好几个夜晚。
　　那份退学申请书他并不是草率的交出去的，在得知真相后的某个夜晚，亮起的手机屏幕前莫以文的眼神坚定，他的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打字，用了一个晚上，写好了退学申请。
　　早上的光渗透窗帘，莫以文转头看看肖炎，坚定了一整晚的眼神瞬间就变得犹豫不决。
　　他删了，一个字不剩。
　　白天他被悲伤淹没，夜晚又被这样的不舍折磨。
　　退学，到北京，自学加兼职，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直到考中北京医科大学为止。这一切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到最后阻拦他的，不过是那一张，静静睡着的脸。
　　莫以文当然想过让肖炎和他一起走，但他不傻，这条路难走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沿途有多少坎坷和荆棘，以他们的感情能否承受得住。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利用感情去捆绑肖炎，让他和自己一起受苦呢？
　　多少个夜晚这样过去了，最后他咬着牙打印退学申请，上交，没等学校给出答复就转身离开了校园。
　　他告诉自己，何必在意路上有没有人陪，终点一样就好了。
　　窗外依旧是雪，铺满岩石，日光挥洒，到处折射金黄的光，莫以文眼前明晃晃的一片，好像到了天国。
　　……
　　下午两点，火车到站，在北京下车的人很多，莫以文背着简单的书包，在车站迷茫。
　　他跟着人流，不，他应该是被人流挤出车站的，北京的出站口密密麻麻都是人，莫以文皱着眉头，他不想呆在这儿，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顺着人流，来到了马路旁边。
　　车站很大，莫以文挪着步子走了起码十分钟，此刻他眼里映着车水马龙，几乎呆住了。
　　马路宽敞，比他之前的城市宽敞了三四倍，上边车流不断。路边是绿化带，甚至马路中间都有一条绿化带。川流不息的不只有车辆，还有穿着考究精致的行人。不远处高楼大厦耸起，是他闻所未闻的高度。
　　莫以文被繁华和喧嚣包围，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要干的事，他呆在这里，站了好久。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他回过神来，在这里徘徊了一阵子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最后他拦下一个路人，问道：
　　“请问这里最近的宾馆在哪儿？”
　　那人没听清，莫以文看到他摘下耳机，示意他再说一遍。
　　“请问这儿最近的宾馆在哪儿？”
　　路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最近的话，去前边那个站口等一下公交，它会在一个宾馆门口停的，宾馆名字……我记不清了，你到时候注意看一下就行。”
　　莫以文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刚要离开，那人又叫住了他。
　　“哎兄弟。”
　　莫以文回头。
　　“要是不堵车的话大概半个小时能到，你对着时间找找名字应该好找。”
　　莫以文又一次说声谢谢，转身离去。
　　不远处竖着一块牌子，莫以文认真看着，很容易就在站点名称上找到了XX宾馆。
　　公交来的很快，莫以文背着书包上车，人不是很多，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松了口气，看着窗外。
　　这里是北京。
　　……
　　公交一直前进，莫以文的双眼始终盯着窗外，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看不到天空，甚至看不到高楼的一半。
　　没多久公交驶上了一座桥。
　　不知道是一条什么河，河面宽敞，在这里看向窗外，有阳光，河水，蓝天，白云，河的两岸是密密麻麻高耸的建筑，一眼看不到头。
　　想起什么似得，莫以文拉开怀里的书包将手机拿了出来。
　　手机关机，莫以文的手在开机键上反复摩擦，他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咬咬牙，还是将手机塞了回去。
　　书包里的东西不多，一部电脑，一些衣服，手机，充电器，身份证……莫以文在放手机时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奇怪，将东西拿出来，捧在手心看。
　　是一个本子，小小的，还没手掌大，硬卡纸的封面，颜色雪一样白。
　　莫以文皱皱眉，觉得这本子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本子上，让原本的雪白变得有些温暖。
　　他打开本子，扉页上的几句话让他愣在原地。
　　那些回忆入了骨
　　刻在心里
　　最后
　　我会把她忘记
　　这段话下边加了一句：乐乐，把这个给莫以文。
　　莫以文的面前突然出现李琦钰的脸，她眼神飘忽不定，红着脸，说这是她的小学生日记。
　　莫以文想起自己随口说了句不感兴趣。
　　有什么东西停住了，乘客，行人，车辆，马路，阳光，白云，蓝天，雪，他们一动不动。只有那个本子，躺在莫以文手心，静静的，和周围的东西一样。上面依然有着阳光，只不过这一刻，它和阳光有些格格不入。
　　它和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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