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梦想

　　孟夜醒来时，最先感觉到的是暖。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包裹着他，像幼时在冬日灶膛边打盹时，母亲披在他肩头的旧棉袄。

　　他睁开眼，看见身上覆着件淡蓝罩衫。云锦织就的料子上，银线绣着流云纹，袖口处用靛青丝线缀了三枚小小的铜钱——这是云家炼器师特有的标记，意为“落宝不空”。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人怀里。

　　那人眉眼生得极盛，尤其左眼眼尾一抹橙红印记，恍若熔金滴入寒潭，溅起一汪惊心动魄的霞光。此刻这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睫毛在昏暗光线下投出细密的影。

　　“看够了？”云逐遥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再看我可要收灵石了，云家嫡系的容貌，看一眼值千金。”

　　孟夜像被烫着般弹起来，踉跄后退时撞到一具柔软身躯。回头只见梦生倚在龟甲凹陷处，仍是上官糊糊那副圆润脸孔，眉头却紧蹙如锁，稚气面庞上凝着某种苍老的痛楚。

　　“前辈……”他伸手去探她脉搏，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别碰。”云逐遥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袖口滑落处露出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是过度催动灵力后，经脉自发封穴的痕迹，“她丹田裂了三道缝，我用尘香吊住她魂魄，现在挪动半分，醒了可比死还难受。”

　　孟夜缩回手，警惕地打量眼前人：“你为何救我们？”

　　云逐遥歪了歪头，那抹霞光印记随动作轻晃，像真的有一缕晚霞栖在他眼角：“自然是因为……”他故意拖长语调，看着少年绷紧的肩膀，“我看中你了。”

　　“我、我不——”孟夜的脸腾地红了。

　　“我不喜欢男子。”云逐遥大笑起来，笑声在封闭空间里撞出回音，“但你确实是温如故的弟子吧？这天下还会傻乎乎教人‘正道在心’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他从怀中摸出个扁玉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我需要你一个承诺——日后若有机会，放云家上下一条生路。无论他们选择叛逃还是归顺，都别赶尽杀绝。”

　　孟夜茫然：“我与云家素无恩怨……”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云逐遥收起笑容，那双总含戏谑的眼此刻沉静如古井，“就像三十年前，上官家与云家也曾歃血为盟。可矿脉出世那日，我祖父的尸体被送回时，怀里还揣着要给上官家主贺寿的玄铁。”

　　他忽然俯身，以指为笔在龟甲上勾画。指尖过处泛起金芒，古老的纹路次第亮起，汇成一座繁复星阵。阵眼处缺了三个孔洞，幽幽泛着血色。

　　“你们来此是为了浊九阴吧？”云逐遥头也不抬地问。

　　孟夜下意识点头，又急忙摇头：“要找五件法宝……不对，已经找到了一件……也不对，现在好像是四件……”

　　“从来就只有四件。”云逐遥轻笑，“多出的那件‘金霞茸’，是我用三年时间仿造的赝品。为了让上官小鸟相信传说，也为了拖住他追查真相的脚步。”

　　星阵渐成，龟甲开始发出低鸣。那声音苍凉悠远，仿佛沉睡万年的巨兽正在苏醒。

　　“还差三滴心头血。”云逐遥转向孟夜，伸出手，“不伤根本，只是借点引子。”

　　孟夜的手刚抚上胸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

　　梦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瞳孔涣散，目光却死死锁在云逐遥脸上：“他让你挖心……你就挖？他是你爹么……”

　　“我没爹。”孟夜小声嘟囔。

　　“乖儿子。”云逐遥眨眼，“快来帮忙。”

　　“我没爹！”孟夜涨红了脸，却还是走上前去。他看见云逐遥的指尖凝出寸许银芒，那光洁净得不染尘埃——这是云家“净明诀”练至大成的征兆，据说修此诀者，终生不得说谎。

　　银芒刺入胸口的瞬间并不痛，只有种奇异的抽离感。三点绯红星芒从心口浮出，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每一颗里都映着孟夜模糊的倒影。

　　“你这么做……”梦生咳着血笑起来，“不怕被云家……挫骨扬灰么……”

　　云逐遥的手顿了顿。他继续勾勒阵纹，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云家早就烂到根了。四大家？不过是一群守着祖坟等死的蛀虫。上官家要一统仙门，齐家装作清高实则首鼠两端，张家……呵，张家只剩个空壳了。”

　　他忽然狠狠一笔划下，星阵爆发出刺目光华：“这世道太平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忘了——修真修真，修的不是长生，是逆天改命的胆气！”

　　龟甲剧烈震动起来。裂纹从星阵中心蔓延，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里有风声呜咽，隐约还能听见潮汐起落。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穿透海水：

　　“云、逐、遥！”

　　云星河的身影出现在结界外。他束发的玉冠碎了半截，长发在海流中狂舞，那双总含着忧虑的眼此刻烧着滔天怒火：“你一刻不闯祸，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云逐遥浑身一僵。

　　孟夜从未见过这样的云逐遥——那个嬉笑怒骂、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此刻脸上闪过孩童般的慌乱。他下意识抓住梦生的手腕，声音发颤却仍梗着脖子：“我没做错！哥你别管我！”

　　话音未落，他拽着梦生纵身跃向龟甲裂缝中的黑洞。

　　“回来！”云星河的声音几近撕裂。

　　就在落入黑暗的前一瞬，梦生手腕倏然翻转。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血珠在空中凝成三道红绳，一道缠住云逐遥的腰，一道缚住自己的腕，最后一道如灵蛇般窜出——

　　精准地卷住了呆立原地的孟夜。

　　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

　　下坠的过程长得可怕。孟夜感觉自己在不断旋转，耳边呼啸的风声里掺杂着无数窃窃私语。他听见云星河最后的呼喊，听见云逐遥压抑的哽咽，还听见梦生低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他看见了光。

　　不是日光，不是月光，是某种更古老、更温柔的光晕。它从下方漫上来，照亮了无数悬浮的碎片——断裂的剑戟、破碎的法器、泛黄的书卷，还有一具具保持打坐姿态的骸骨。

　　这里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又像某个失落文明的遗迹。

　　三人重重摔在柔软的苔藓上。云逐遥第一个爬起来，他扑到边缘向下望，只见龟甲裂缝正在缓慢闭合，云星河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深蓝海水中一点模糊的白。

　　“哥……”他喃喃道，手指抠进苔藓，抠得满手鲜绿汁液。

　　梦生撑起身子，打量四周。这是个天然形成的石窟，穹顶垂落无数发光的水晶，壁上刻满某种扭曲的文字。那些文字在蠕动，像活物般缓缓爬行。

　　“归墟之眼。”她轻声道，“传说中连接现世与幽冥的裂隙，没想到真的存在。”

　　“是云家古籍记载的逃生密道。”云逐遥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发抖，“只有历任家主才知道……我偷看了禁室的舆图。”

　　他忽然转身，脸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眼角那抹霞光湿漉漉的：“现在好了，咱们仨成了修真界头号通缉犯。上官小鸟肯定把张易禾的死栽我们头上，我哥……我哥大概会对外宣称我已叛出云家。”

　　孟夜呆呆坐着，手里还攥着那件淡蓝罩衫。衫子上银线绣的流云纹在发光，一圈一圈，像永不停止的轮回。

　　“为什么要逃？”他听见自己问，“你明明可以解释……”

　　“解释？”云逐遥笑出声，“张易禾的尸体碎在海里，齐欲晚亲眼看见我投奔‘邪魔’，上官鸿巴不得多几个替罪羊。孟夜啊孟夜，温如故到底把你保护得多好，才能让你觉得这世上的事，是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

　　梦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蜷缩成一团，每一声咳嗽都带出血沫。丹田处的裂痕正在扩散，灵气外泄形成淡淡的光晕，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

　　云逐遥敛了笑容，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他咬破手指，以血在她小腹画下符咒，可符文刚成形就寸寸碎裂。

　　“不行……”他额头渗出冷汗，“尘香只能暂封，要修补丹田必须用张家的‘补天诀’。可张家这一代，只剩张易禾练成了……”

　　话音戛然而止。

　　孟夜看见云逐遥的表情凝固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悔恨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神情，像有人用钝刀子，一点点剖开他精心伪装的外壳。

　　“我杀了他。”云逐遥轻声说，每个字都烫嘴，“我明明可以推开他……明明可以用扇骨格挡……可我那时满脑子都是祖父的死，是云家这些年受的委屈……”

　　他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那抹橙红印记从指缝间露出来，此刻看去不像霞光，倒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石窟陷入死寂。只有水晶的光芒还在缓缓流转，映着壁上那些蠕动的文字，映着三个迷失在命运岔路的人。

　　良久，梦生伸手碰了碰云逐遥的手背。

　　她的手冷得像冰，触感却异常轻柔：“若你真想赎罪……”她喘了口气，继续说，“就带我们去见一个人。”

　　“谁？”

　　“浊九阴的守门人。”梦生抬眼看向石窟深处，那里有更浓郁的光芒在涌动，“也是……张家补天诀的创始人。”

　　云逐遥猛地抬头：“可那人三百年前就——”

　　“死了？”梦生笑了，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掉又重聚，“这归墟之眼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生死。”

　　她撑着石壁站起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孟夜连忙上前搀扶，触手处一片湿冷——她的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前辈……”

　　“别叫前辈。”梦生打断他，侧脸在水晶光下显出某种奇异的神性，“我叫梦生。云梦泽最后一代掌教，东海镇守者，也是……”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也是亲手把浊九阴封进归墟的罪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窟深处传来锁链拖曳的巨响。那声音沉重悠长，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从亘古长眠中苏醒。

　　壁上的文字开始疯狂蠕动，它们脱离石壁，在空中汇聚成一道光流，指向黑暗最深处。光流尽头，隐约可见一扇门的轮廓。

　　门扉斑驳，爬满深海藤壶。

　　门缝里渗出深蓝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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