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护佑之阵只能护佑他人，却不能护佑自己。
　　何况，难道这熟悉无比，自她未出世时就深刻骨髓的火凰气息是敌人吗？
　　包裹了这一方天地的翎羽，在这样汹涌的凰火中，不合时宜地微微舒展，如同沐浴着母亲气息的婴孩。
　　妘穆抹去唇畔的血丝，眼睁睁看着铺天盖地的凰火向她包围而来。
　　就在这凰火愈来愈近，在她瞳孔中不断放大之际，她终于动了。
　　她收起了摇摆不定的戍苍，与凰火相映的衣袂红艳翻飞，几乎只能追寻残影，从她漆黑的凤眼中看不清半点明灭，亦读不透分毫的情绪。
　　但凰火依旧穷追不舍，眼看着其中几簇就在她脊背后方寸，妘穆似有所觉，忽然一个闪身跃起，逃开了原地，而她真正的目的——
　　迷迭石！
　　能想到用妘昶的凰火来对付她，还能自如操控迷迭石……这背后之人与前任妖王究竟是何联系？
　　妘穆迅疾自怀中取出刚刚勾勒而成的寂灭符，一掌打入迷迭石。
　　她刚才一味地闪避不过是为拖延时间，以拇指沾染唇畔鲜血画成寂灭符藏于怀中，伺机而动。
　　但她尤嫌不够，若背后之人只是用了什么秘法，并非与迷迭石血脉相连，才得以操控迷迭石，岂非得不偿失？
　　是以，在几簇凰火调转方向向她扑来之际，妘穆抓住了迷迭石。
　　迷迭石性属冰寒，剔透的幽蓝本就被一道刺目的裂缝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此刻又被寂灭符入侵，火灼般的咒文在其中显现，引得寒冰之力与之抵抗。
　　水滴状的玉石仿佛冰火两重天，一半红得浓烈，烫手得很，一半却冰凉刺骨，冰碴蔓延到妘穆掌心。
　　妘穆一心躲避四面而来的凰火，被这般的低温一刺，仿佛回到了布满冰阵的尘音炼中，唇角一抿，又是一道寂灭符打入玉石。
　　她也并非一味毫无目的地闪躲，几番转身跃起，那些凰火竟都被她聚集在了东南方，又齐齐转过头，向下一瞬身处西北，紧攥迷迭石的她攻来。
　　这一番折腾，凰火仿佛也有了脾气，气势汹汹，让妘穆不由想起从前招猫逗狗，爬树逃课的日子里，母帝抽来的火鞭子，当真是疼。
　　妘穆气息难得乱了，正要将迷迭石甩出去挡挡这“火鞭子”，却未曾想这玉石几番明灭，竟全然结成了冰块，剔透玲珑如往昔，只中间一道裂缝横亘。
　　妘穆微怔，下一刻，凰火已到了近前。
　　妘穆不禁闭上双眼。
　　却迟迟未见疼痛袭来。
　　“怎又如此狼狈，你可有一件衣裳能过旬日而不破损？”太过熟悉的轻叹自身前传来，只是比从前少了分责备嫌弃，多了分……多了分……
　　妘穆缓缓睁开眼。
　　只是道虚影，能轻易透过身形，瞧见她背后被幻化成祥云的翎羽。
　　她身着日常穿的那件红袍，以金线绣山河，袖衬却是白底金灿的天池。
　　她眼角仿若也沾染了金线的光泽，延展开璀璨的温柔。
　　妘穆早已忘了言语，喉间格外艰涩。
　　“明知危险，却还只身犯险，幸好我于这残阵中留下最后一丝精血残魄，否则……阿昼，你已足够强大，但强大至此，人间无数生灵仰望，必须珍惜自身，你可明白？”
　　没有生灵不会脆弱，不会力有不逮，自立自强固然可敬，但寻求帮助难道就可耻吗？
　　何况一旦强大便伴随了责任，无一例外。
　　她不能把自己的命置之度外。
　　这就是妘昶反复挂牵的最后一课，以后再无以后。
　　妘穆不知听没听进去，拳头攥紧，回过神后，本已褪去血丝的双目复又红透，嗓音嘶哑：
　　“……是谁？究竟是谁害了父亲母亲？妘秞、毁灵堂……还是鬼域、妖族……”
　　妘昶蹙起眉，抬起手似要落在妘穆头顶，又迟疑着划过，移至她变得坚实的肩膀，却终究无法触及实物，金红相间的衣袍愈□□缈：
　　“忘了这些，妘穆，朕只要你做好人间的帝王。”
　　威严不改，山河如锦绣。
　　使命确不敢忘。
　　妘穆独自立了许久，久到一滴泪落于掌心的冰玉石。
　　它情愿自封，沦为凡石，也不肯放任寂灭符伤害背后驱使它的人。
　　一块石头而已，有罪的，不该是它。
　　……亦如凰火。
　　星点鲜妍的火光在即将触及妘穆之际，陡然变幻成一双翅膀，火焰猎猎，跟随妘昶的离去一同虚无。
　　而四周的翎羽也在这一刻彻底孤寂，缓缓消逝。
　　风雨骤停，一丝鱼肚白与此同时浮现天边，乌云了散，残月依稀，凉意绵延。
　　民众望着残月高悬，难免清冷，却被那人红衣染就，如一团温暖的火降临人间，不似凰火灼烫……
　　凰火阵，消失了。
　　民众喜极而泣，他们安稳寻常的黎明总该到来。
　　没了翎羽包裹承托，妘穆自半空下落，一眼，便瞧见了坠落凡尘的“月”。
　　一身的琥珀，疏离人群却又算不上遥远，恰于此时，他调弦的指尖将将停下，自漆红的宫墙上望来。
　　妘穆懒得施法遮掩满身的斑驳，于是立身远处的宫墙，与他遥望。
　　净时便收起了琴，向她漫步而来，琉璃瓦陡峭生动，他步步冰晶铺陈，衬得琉璃愈发通透华丽。
　　他越靠近，妘穆便觉体内经脉之中那一点霜雪之气愈盛，累累伤口缓缓愈合。
　　“……小心！”
　　就在此时，一股烈火竟凭空出现，朝净时背后攻去！
　　而几乎在妘穆出声的同时，她就消失在了原地，宫墙上数丈琉璃一夕爆裂，只余净时足下尚且完好无损，而那来人也被逼得现出了身形。
　　他未曾留情，赤炎弓拉至最满，幻影羽箭脱手的瞬间，赤炎驹眨眼成形，向两人奔腾而来。
　　妘穆并不想与他周旋，玛瑙红的软甲穿在他身上当真可惜。
　　她轻轻抬手，便有凤凰虚影所向披靡，又微微侧目，像是早有预料，喝了声“戍苍”，剑气横劈而下，方圆之地竟倒下两个灵族来，还余下一个漏网之鱼。
　　妘穆五指收拢，从那两个倒下的灵族身上搜出两张“障目符”，余光微闪，那只碧青的“鱼”也是因一张从未见过的符文逃开了戍苍的一剑。
　　这条“鱼”倒也会找时机，短短几息间，采取天地风月之力凝成一片小巧逼真的树叶，看似摇曳，却转瞬就到了妘穆身前。
　　净时顿觉似曾相识，却抓不住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衣袖微晃，周围温度下降至冰点，狂风乍起，吹起他鬓边碎发，将这片脆弱的树叶裹挟。
　　但出乎意料，这树叶看似柔软无力，却灵活的很，并不能被厉风切割，反而随风变幻为微小的颗粒，待得摆脱了阵风，重又凝成了树叶模样，直直地向妘穆飘来。
　　一心一意找死的，妘穆这还是头一回见。
　　但这古怪的法术也并非花架子。
　　碧翠的叶片在火焰中支离的刹那，皎洁的月华温柔至极，在妘穆眼前如绸缎流动，勾勒出的身形无一不是她心心念念。
　　但如此手段，实在拙劣，若是在五年前恐怕还有点效用，但在如今……
　　妘穆冷笑一声，耐心彻底告罄，月华瞬间僵硬，碎裂成片，火焰高昂，眼看见就要将信炀吞噬殆尽，一旁的妘秞却又兴风作浪。
　　他趁机以赤炎驹拖住了火凰，自己脱了身。
　　妘穆可不会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归家陪伴正分娩的夫人。
　　果不其然，几道细微的波动自四方城门荡漾扩散，直至传遍整个帝京——
　　护城大阵被关闭了！
　　一声凤唳，赤炎驹霎时消散无形，而妘秞附于其上的神识受损，他本人也必将遭到反噬。
　　妘穆此刻结印已成，在妘秞显现身形的刹那，便牢牢地困锁了他，火牢不断收束，灼痕转瞬遍布。
　　但妘穆并不欲此刻了结，太便宜了他。
　　“妹妹倒是心慈，不想为你的母帝父后报仇吗？”火灼加身，他双目猩红着，故作潇洒。
　　“是啊……想让兄长回去瞧一眼夫人孩儿，好好想想如何死得体面。”言罢，不再去看妘秞，当真将他送回了府中，设下禁制。
　　却不意这般不甚在意的态度，恰恰深深刺中了妘秞。
　　妘穆从来得到得轻而易举，鄙视得坦坦荡荡，也无视得理所应当。
　　她好似从来光明正大。
　　妘穆半点没有细究妘秞想法的心思，只关闭护城大阵的短短几息，森森鬼气已蔓延入京，残月退走，云雾缭绕，鱼肚白也恍然消逝。
　　显然，此时此刻，妘秞恨自己，恨人族，多于恨异族。
　　“城中百姓，听本宫号令，速速入宫避险！”
　　朱红宫门洞开，民众还有些愣怔，但旋即便被反应过来的祁弈及祁家军催入宫中，却有几人不愿。
　　妘穆目光划过那已长高了许多的小姑娘，在她身侧的白发小道士身上落了落，没言语，只是将连声抗议的祁弈关入了宫门：
　　“将军莫要逞强。”
　　天地再次黯然如渊薮，妘季却也未曾入宫，来到了妘穆二人身边。
　　“此次非同儿戏，你若执意随我在外，生死自负。”
　　这大约是妘穆第一次与他如此严肃地说话，妘季在短暂的愣怔后，不再如往常哭啼，踟蹰间已下定了决心。
　　他难道要一直无知下去，指望着永久的依靠吗？
　　他不想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无能为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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