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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1月16号下午,□□和其他几位省级别的领导前来视察,一中平常是三点上课,今天变成了两点五十预备,两点四十必须到校。
下午两点四十时学校里已经没有人,校长和其他校领导领着省里一众人进入校园,贾斯成也在其中。
迈步到中院时,学校的喇叭突然响起一阵音乐,是流行的励志歌曲,这是一中的惯例,下午上课前会由广播站的同学进行“校园之声”演讲,只不过疏于管教,这东西平常是时有时不有的,今天因为省领导的原因,才不容缺席。
“这是我校的‘校园之声’。”校长向领导解释道。“目的是为了放松学生的身心,同时也能激励他们。”
“这是谁在里边,老师还是……”□□开口。
“哦是学生,音乐的播放还有演讲都是学生,稿子也是学生自己写的。”
“嗯。”□□点点头。“不错。”
音乐播放的是黄诗扶的《吹梦到西洲》,婉转悠扬,歌曲唯美好听,但总有尽时,音乐声落后停了几秒,随后喇叭里传出一个男声。
同一时刻,一个名称叫做“离去”的微博账号发布了一条言论。
“同学们大家好,今天的校园之声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是今天的播音员。今天我要演讲的主题是《友情》。”
“她是我的朋友。”
-她是我的女儿。
“她成绩很好,也很漂亮,会跳舞,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吃的很多嗓门很大,总结来说就是长的好看却不像个女孩子的女孩子。”
-她从小喜欢跳舞,我给她报了舞蹈班,她高兴的一整晚没合眼,后来她越长越漂亮,对舞蹈的热爱也越来越深沉,我从来不反对她跳舞,但没想到她会因为跳舞断送自己。
“我们应该……算发小吧,关系很好的那种,高一的元旦晚会因为疫情没能出演,所以今年的晚会还是我们搭档,我唱歌,她跳舞,节目的名称叫做《吹梦到西洲》。”
-她和她的朋友今年元旦晚会准备了节目,小姑娘将这次演出看的很重要,周末即使不吃饭也要跳上一整天,演出服精心挑选,虽然有些暴露我并不是太支持,但她说他说好看,坚持要买,我也不好反对。
“但是我可能让她失望了,因为一些事没能出演,她一个人撑完了整场演出,演出的视频我看过了,跳的很好,很美。”
-她的朋友因为家里的事情没能参加演出,我知道她不怪他,姑娘一个人也能很好的演完,然后惊艳全场,我相信她。
“有人透露了她的消息,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那天晚上她被人迷晕,带走,然后丢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警察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我来到医院看着她蜷缩在病床上,心如刀绞,痛的无法呼吸,她冲我吼,说:为什么要救她回来。
校园里校长的表情开始僵硬,然后扭曲,他叫来人,让他去广播站看看是谁在里边演讲,那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广播站的门被反锁,敲门没人答应。
贾斯成自告奋勇,说他去看看,其实就是带了几个人到广播站砸门,可那扇门铁焊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广播站是独立电源,拉闸没用,他们只能干等,有老师找来广播站的学生,问钥匙在哪儿,学生回答被一个老师要走了,说是有事要用。
学校的角落里元宵靠着墙,静静的听着广播,手里抛着什么东西,有金属色泽,折射太阳光。
“我想象不到她承受了怎样的痛,那天我们一起去学校,她像没事人一样关心我的情绪,而我,作为她的发小,最好的朋友,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反锁房门,一天要到卫生间冲好几次澡,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身上被搓起的伤痕越来越多,眼睁睁看着她眼里昔日活泼的光彩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作为她的母亲,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我真是个差劲的朋友。”
-我真是个差劲的妈妈。
“有人匿名在学生群里发送了那天晚上的视频,顿时人声鼎沸,有看热闹的,有冷眼旁观的,有讥笑嘲讽的,也有隔岸观火觉得不过瘾还要添油加醋的,一中多少人?我没有听到哪怕一句关心她的言论。”
-所以她绝望了,选择自杀,我听说,她翻身下去时没有任何犹豫。
“我不知道警察局办事的效率如何,从她出事,到结案,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而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抓住了几个混混。”
-期间我去过警察局,他们用线索不明搪塞我,可就是几个混混,我不相信有这么难抓。
“后来我打听到,之前提过的透露消息的,匿名发送视频的是同一个人,是一中的学子,教导主任贾斯成的儿子贾学义。”
-也是后来才知道,负责她的案子的警察叫贾斯正,是贾斯成的哥哥。
学校内,□□目光凝重,认真的听着,校长却手忙脚乱直冒冷汗,左右吩咐人,想办法停掉这该死的广播。
□□摆摆手:“让他说完。”
“学校向来被誉为是培养优秀花朵的园丁,警察也向来被称作是人民坚实的后盾。”
-我们选择相信警察,可当花园的一角被低俗和下流污染,未来的花朵被恶臭侵蚀时,那所谓的坚实的盾牌却举在了腐烂的花儿之上,肇事者逍遥法外,公平正义被晾在一旁得不到伸张。
“我们选择诉讼,聊天记录,视频,各种证据都有。10号申诉,12号开庭。”
-对方律师以“贾学义是受哄骗”,“贾学义未满十六周岁”为名,避重就轻。但根据聊天记录很容易就就能看出他根本就不是受哄骗,有关部门稍微检查一下,就会发现贾学义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成年了。
“到最后,贾斯正仅仅是停职观察,贾学义则判了六个月的行政拘留。”
-是行政拘留。
“这是法院的判决,那我们得意骄傲自豪的学校,又干了什么?她死在揽胜阁下,血染雪,校长立马召开会议,讨论的主题竟然是如何打压舆论。”
-没有人同情,没有人在意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们甚至于厌恶,厌恶这个女孩儿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死,厌恶她为什么死在学校,在他们眼里名声比生命重要,摆弄是非颠倒黑白,连“和我们没有关系”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唯一一个敢在会议上发言抨击,怒批领导的老师,唯一一个为她主持公道的老师,被众人的冷血气到退场,到最后被教育局调职,去乡下支教。”
-而这出事件始作俑者的父亲,肇事人的庇护者,贾斯成主任,没有受到校方的任何处分。他只需要等待半年,甚至不需要半年,运用他非同常人的能力在文件上随便改两笔,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我要想再见到女儿,只能跪在墓碑前,亦或是夜里梦深了。
“如果一个维权的女孩需要划破干净的脸蛋,裸露受伤的□□,声嘶力竭的下跪才得得到正义的青睐的话,那倒不如和肇事者同归于尽。”
-如果这座城市这个世界都被那双无形的手蒙住双眼,连最基本的公道都没办法还给她的话,那我们的法律,我们的规则又作何用处。
“今天站在这里,抓着话筒,广播面对全校,音频我会录下来发到网上,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不会屈服于压迫,也不会败给权贵。”
-我相信总有那双手遮不到的地方,我相信会有人帮我,帮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儿,我的女儿。
“但愿这个世界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最后还有一件事,关于人们对她异样的看法。
“6号那天下午她和我一起来学校,我们并不知道视频的事情,但在路上,我注意到了不一样的目光,路人的眼神很伤人,或是嘲讽,或是冷漠,或是讥笑,甚至于看到什么脏东西般的厌恶。”
-人们对纯洁的偏见似乎越来越大,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嫌弃自己“脏”了。我知道纯洁是几乎所有人都追求的东西,我也不例外。我记忆中的纯洁是用来形容灵魂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谓的纯洁从精神状态变成一种身体状态,到最后成了一片□□。
“是,那样的事确确实实的是发生了,我接受不了,父母接受不了,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不了,但我知道,她从来没被污染,她的灵魂如同百合花一般高洁。也许6号下午向她投来鄙夷眼光的人就坐在教室里,那我现在告诉你,她从来不脏。”
-她干干净净。
“她干干净净。”
……
广播声音戛然而止,莫以文放下话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退了两步,便不自觉的向后倒去。
靠在了柔软的东西上,莫以文眼前黑了一瞬,在亮起来时,是倒着的肖炎的脸。
“很棒。”肖炎扶着他的腰,说。
莫以文点点头,努力站直,广播站在揽胜阁一楼,他要挺直腰板走出去,走出揽胜阁。
开门,贾斯成等人早就不在,从昏暗的楼道里走出来,他看到大门口的一抹阳光。
天空灰蒙蒙了好几天,终于晴了。
……
中院,□□脸色铁青,冷声问:“他说的是真的?”
校长心虚,此刻不知所措,面对□□的问话,他知道瞒不住了,于是开口:“是……”
……
□□没再视察,带着人冷脸走出学校,一中立马召开会议,中层以上领导必须到位。
莫以文选择回教室。
肖炎陪着他,在踏进教室门的那一瞬间便吸引了全班的目光,但莫以文身旁似乎围了一圈屏障,屏蔽了所有的外界声音和图像,他跟在肖炎身后走进教室,坐到座位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好累,他觉得。
无力感潮水般,瞬间就冲垮了那层理智的护盾,内心的伤痕被痛苦冲刷,一遍又一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和凝固的痛苦在这一刻释放,在莫以文的心底掀起一场海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猛烈抽痛一次,这种疼痛蔓延到全身,没多久,他便麻木了。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课桌上趴着,睡不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在想什么事,肖炎把一只胳膊递给他抱着掐着,一下午没有离开座位一步。
元宵曾经想来看看莫以文怎么样,在后窗户里看到这幅模样后松了口气,离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晚上,下课铃响起,莫以文还是趴着的姿势,一直到教室里一个人都没了,他的脑袋才动了动。
肖炎另一只手撑着早就睡着了,感觉到身边有动静,睁开眼,发现莫以文坐了起来。
他揉揉眼睛:“要回去吗。”
这时候发现右胳膊已经完全麻木,没一点知觉。
莫以文点点头,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嗯”的声音。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趔趄向前闪去,扶住了面前的桌子,勉强没有摔倒。
肖炎立刻便来到了莫以文身旁,揽住了他的胳膊。
莫以文摆摆手,用极其沙哑疲惫的声音说:“我可以,相信我,最难的时候已经挺过去了。”
月光射进窗户,打在莫以文脸上,有些冷清,也给他的面容平添一些俊气,肖炎看着那张脸,看着他垂下的眼眸,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夜色很浓,两人并肩走在雪地上,呼吸能出白气,但两人都没觉着冷。路灯亮了一路,金色的光打在雪地,像是阳光温暖了白。
……
这一天的中午,温言坐在电脑前,手悬在回车键上,按下去需要一生的勇气。
……
后来雪化了。
……
他们没有等太久,19号下午,微博火了。
评论区两种声音,一种是为李琦钰发声,一种是指责这条微博博取同情的,但从目前趋势来看,占优势的是前者。
有人在评论区问地名和学校名字,还有李琦钰的名字,温言一一解答,网友的手段太可怕,20号上午阳城第一中学的信息就已经全部被扒了出来。
同时,李琛接到通知,李琦钰的案子重审,地点在省法院,下午三点开庭。
莫以文,肖炎和元宵再一次坐在听众席上,聆听审判,目睹裁决。
贾学义涉嫌参与□□,□□妇女,事发是已满十六周岁未满十八周岁,但由于其运用非法手段减刑,不考虑《未成年人保护法》中的相关规定,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贾斯成,贾斯正涉嫌包庇罪,运用非法手段为犯罪嫌疑人减轻处罚,两人同处撤职、五年有期徒刑。
阳城法官涉嫌包庇罪,徇私枉法罪,撤职,处四年有期徒刑。
期间省公安局细查,通过这件案子扒出一堆公共机关的工作人员,其中官职最大的,是阳城教育局局长。
法院的锤子再一次敲下,莫以文庄重的看着,听着,审判的声音。
法庭最里边的那堵墙上依旧是一个天平,这一次,它真正公平。
……
第一中学大换血,几乎一半以上的校领导被更换调职,元宵接到通知,不用去乡下支教了。
……
闭庭,莫以文依旧是向法院大门走去,这一次,视线穿过人群,他一眼就看到了光。
是那种打在身上暖暖的,真正能温热人心的光。
省里一点都不像冬天,没有积雪,没有寒风,没有那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天,只有沿路的光秃秃的树在诉说季节。法院外就是马路,人群和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时的莫以文站在法院门口,看着这座城市的忙碌,突然发觉自己原来的小城是那么狭小,光照不进去,新鲜空气被隔绝在外,就连仅有的一汪泉水也被垃圾污染。而这里,这里没有腐烂没有污浊,没有阴暗角落的雾霾。
没有那双可以遮住正义眼睛,任由人们搬弄是非的手。
如果是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是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有黑白被颠倒真相被抹杀的事情了。
肖炎紧紧抓着莫以文的手,他的手如此冰凉,肖炎不知道,此刻他心里燃烧着怎样的滚烫。
……
三人站在门口,等人。
他们听到元宵说:“我们赌对了。”
莫以文闭上眼,享受阳光,伤口一点一点愈合,悲伤一瞬间倾释,像有人把白云揉碎塞在心里,柔软,绵绵,充满整个伤痕累累的心。隐约有痛,他知道是正在被治愈。
睁开眼,天上云卷云舒,有东西划过眼角,这一次,莫以文泪流满面。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见了温言和李琛搀扶着走出来,步伐缓慢的像两个年迈的老人。他们从黑暗渐渐走进阳光,莫以文惊讶的发现,两人的鬓角都已经染上了白。
迈出门,他们对莫以文等人笑了一下。
这笑容里有很多东西,有悲伤,有怀念,有欣慰,有嗔怒,有恨别离,有悔不当初。
有疲惫。
有如释重负。
……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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