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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地狱火
隆冬已去,待到碧落星海的孤崖上素柳梢青,傅云疏才恍然意识到春日已经到来,只是星云清冷,早春料峭的寒风依旧割得人脸生疼。
天九拿起煮好的茶,往他的杯中倒满,合起手往里头哈了口气,道:“今年倒春寒比往年长好些,看样子还会下雪,好冷。”
傅云疏坐在凉亭里,望着星海深处沉浮闪烁的清光,拈起茶杯啜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重离那边,是不是也这么冷。”天九道。
“你糊涂了,鬼界无四季之分。”傅云疏道。
“天气不冷,那人呢?”天九把茶壶重新放在火上煮起来,“你去看他数次,结果怎样?”
傅云疏黯然片刻,严格来说,去看重离的并不是他,而是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出现在心底的那个黑色影子。他本来以为,那个影子会比他更能安抚重离,但却没想到,也一样被他排斥。
他叹道:“从前不觉,他其实很有气性,决定的事便不会优柔寡断。在这一点上,比本座强。”
天九道:“人心已冷,你也若果断一些,对你们两个都是解脱。”
傅云疏没答话,似乎是没有听入耳。
“你在看什么?”天九见他入神,顺口问了一句。
“星象有异,荧惑长明,血月凌空,只怕要有祸事。”傅云疏若有所思道。
天九走出凉亭往天幕上眺望了一眼,残月染血,众星黯淡,唯有荧惑大放异彩,蹙眉道:“的确,要不要请占星仙官来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傅云疏不以为意,“有何祸事,你难道会不知?”
天九心下明白,带着些为难轻声道:“尊上,重离的事不能再拖了,你且需有个决断。”
傅云疏凝神不语,面覆雪纱下也看不出表情,眼中倒映远天星辰,却似空洞无物。
天九知道他为难之处,还想劝慰两句,万里无云繁星璀璨之中骤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将夜幕撕扯成了两半,炸雷的声音惊起,无数栖息树梢的寒鸦飞鸟倏然急飞,星海之中卷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狂风。
傅云疏的脸色陡然转变,想都没想便飞离了星海的孤崖。至星海与溯月交界处无人的荒原上,一片乌黑的云卷成了漩涡,惊雷盘蹙,甚至不等他反应过来,劈落的惊电瞬间击穿了他的脊背。
傅云疏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四肢百骸如同受了凌迟之刑一般,痛极僵硬,动弹不得。但天上的雷阵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又是轰然而下,他硬生生挨了下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忍了许久,终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尊上!”天九惊慌失措地飞了过来,跪在地上试图扶他起来。
轻轻一扯,傅云疏后背的鲜血如同纸上晕染开来的墨,瞬间化作一片骇人的猩红。他说不出话,唇角的鲜血洇透面纱,顺着下颌不停往下滴。
云雷阵,来的真是突然啊。天雷刑,果真如传言中的一样,痛不欲生。
傅云疏有些感叹,他为仙界首尊数千年,这还是第一次遭到神谴责罚。数日前,天九告诉他,重离背叛仙界,扰乱六界秩序,是他这个首尊的不察之罪,神若震怒,必有谴罚。
除非他向神界认罪,再杀掉重离,或可免除刑罚。
天九忽觉手上粘腻,抽手一看,满是血迹,颤声道:“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即使无法向重离动手,也可先向神界认错,也不至于受此之苦啊!”
“是错本座才会认。”傅云疏咬牙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又跪了下去,“阿离不是错。”
天九忙道:“你且别动,我给你疗伤止血。”
傅云疏没再动弹,天九拨开他的衣裳,脊背已经血肉模糊。她已不忍再看,闭着眼传渡灵气。傅云疏额头上仍旧大汗不止,但呼吸逐渐不再急促,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提过刀剑,也上过战场,受过不计其数的伤,但从未有过如此疼痛之时,好似全身都要被扯烂。幸好,此处无人敲得见这突如其来的雷阵,倘若仙界之人知道他们的首尊因神谴而伤,又将是一波躁动不安。
傅云疏也觉得无可奈何,当今八荒六合,大约都将他看作天下之主。不仅在仙界之内,更在四海之外,云疏仙尊四字,都是无可逾越的权威。
但却无几个人知道,不论是渺小如蝼蚁,还是高贵如仙界首尊,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在背后那个从未露面,却又搅弄风云的,神的手中。
神界,造物之主,俯临万物。它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牢笼大网,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出这张网的束缚。
说来可笑,就连傅云疏自己,都从未见过神的模样。
虽未见过,但它却永久存在,操纵着所有人逃不脱的命运。
“天雷刑是皮肉之苦,不会伤及根基,但这几日你还是要好生休息,切勿劳累。”天九直到肩膀酸痛才停下手,替他合上了衣裳,嘱咐道。
“嗯。”傅云疏慢吞吞站起来欲走。
“尊上。”天九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怎么?”傅云疏转过头。
“我想问你一句,这雷刑你打算受到什么时候?”
傅云疏无力地提了提嘴角:“不知道。”
天九咬了咬牙:“重离的命本就是你给的,他就算死在你手上,也并不算亏,你明白吗?”
傅云疏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天九,就连你也要劝我杀了他?”
“是,只有这样,仙界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天九道,“你也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傅云疏盯着她看了很久,道:“你是这样认为的么。”
说罢,他不等天九回话,径直拂袖而去。
鬼界无间地狱,一如既往的狂焰大火,一如既往的暗无天日。重离站在火中,衣角似被点燃一般,猎猎飞扬。
黑发高束,红衣如血,长靴踩过满地的狼藉,目光流转之间,很快,身边围绕了一大群沉默的黑影。
故地重游,这里的恶鬼都听话了许多。重离很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了一圈身边的影子。如果要按答应妖君的条件来说,他的确有九成的把握能够破开断情天的大门。
他可以操纵鬼界任意一人,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十八层地狱里受刑的鬼拿出来遛一遛,毕竟这些鬼罪孽深重,不能转世。冥府和酆都的鬼大多是阳间来的普通人,还是不要让他们去冒险的好。
“阿离,你真的想好了吗?”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竹站在他身后,眼睛用一块黑布蒙了起来,就拽着重离的裤腰带走路,说是不敢看这儿的恶鬼,眼不见心为净。
青竹道:“仙界势力强大,至今无人能挡,你真的要去冒这个险吗?”
“大概吧。”重离淡淡道。
“为什么,就只是恨云疏仙尊?”青竹问道。
“不只是如此,我答应过他一件事。”
“什么事?”
重离想起第一次听到《怀夕》的那日,他对傅云疏说的话,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你猜。”
青竹撇了撇嘴:“有毛病,我不猜。”
重离转了个身,突然在鬼影重重中忽然瞥到了什么,眯起眼睛,快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只见一束天光倾泻而下的地方,有六道铁锁束住了一个人的脖子手脚和腰,将其悬挂在空中。那人垂着头,一头乌发散下,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还有浅浅的呼吸声传出,差点以为这里挂了个死人。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被捆的人动了动,慢慢抬起了头,一双妖冶生姿的紫眸里满是血丝。
重离十分意外地看着她:“杜若?”
杜若有气无力地冲着他笑,只是嘴巴似乎是被封住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重离挥挥手,解了她嘴上的封印。杜若猛地抽进去一口气,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哑着声音道:“好久不见,重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重离皱眉道。
“问你的傅云疏啊。”杜若笑道。
重离并不知她对天九用牵丝咒,引出了这一堆乱七八糟麻烦的事,不解道:“他为何绑你在此处?”
“为何绑我?”杜若气若游丝,假意思索了片刻,“或许是你得知他利用你,愤而出走,于是迁怒于我吧。”
“他迁怒你?”重离不可置信,“有何理由?”
“不需理由,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么。”杜若一边打量着他,“一段日子不见,你竟已成了这样,如果按傅云疏原来的计划,说不定你真的可以对抗神界,为阿笙报仇。”
重离一听,立刻满肚子烦躁,说道:“我凭什么对抗神界,你们未免太高看我了。”
杜若道:“不是高看,你本来就是为阿笙而生的,即使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寒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妨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重离的怒火已经在额头上跳了起来。
虽然这些事他早已知道,但被杜若提及时,他还是极其愤怒。
杜若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笑:“不用做梦,他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要你死,你也得死。”
她字字都精准地戳在重离的心上,重离的手渐渐握成了拳,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就凭你的命是他给的,没有他,你连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的机会都没有。”
重离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青竹见状不对,忙扯了扯他:“阿离,别跟她说了,她这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
“好得很,那你们就好生看看,我的命到底谁说了算。”重离重新堵住了杜若的嘴,转身走进鬼群之中。
只见狂风乍起,黑雾缭绕,有哀鸣呜咽声此起彼伏。刹那间,无间地狱中的所有鬼影,都跟着重离一瞬间消失不见。
冥府与无相海一衣带水,遥遥便能看见海面之上高耸的礁石。仙界的断情天俯视着广阔深蓝的海,云烟深处,悄无声息,仿佛是暴风雨前夕最后的一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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