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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廖大夫的小院里,蝉鸣声阵阵,如同永不疲倦的歌者。
熊百川摇着蒲扇,坐在桑树下乘凉,大笑道:“老廖,听说你把计无咎这酸丁轰出去啦。”
“谁让他面目可憎,让人看了就烦呢。”廖大夫没好气抬头,话中意有所指。
说完他不理熊百川,低头继续捣药碾。碾药的沉重金属钝响和尖锐的蝉鸣声交织成二重奏,足够折磨正常人的神经。
熊百川面色一僵,继而打个哈哈,小跑到他身后,殷勤为他扇风。
“老廖哎,我们好多年的老朋友咯。我晓得这次的事情,我们做得有些不地道。”
“不过嘛,我都说了少主。他保证不再找那丫头麻烦了。”
“你就莫生气了嘛!”
廖大夫停下手上动作,药碾的声响戛然而止,斜睨了他一眼。
“老夫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只是老夫那徒弟,正值芳龄,老住在东方那楼里也不是个事。”
“你……”熊百川指了指他,“你未免太多心了吧?”拍着胸口,“你放宽心嘛,少主不是那种人!”
“哪一种人?”廖大夫捋着白胡子,目光灼灼盯着他。
“老夫只知俗语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地质问:“老熊,你说他老子东方既白是个什么混账玩意?”
熊百川面皮一抽,擦了擦额头汗水,搓着手解释:“老廖,少主跟他老汉,不……完全不一样哈。”
说到这,他神情变得悲苦,倾述道:“这孩子命苦哟,娘去得早,老汉又不管他。”
“他自小勤学文武,一心扑在教务上。”
“给你说哦,他连女娃的手都没牵一下哦!”
“老夫管他怎样。”廖大夫背手而立,靛青苎麻直裰无风自动,“哼,只要他不来祸害我的宝贝徒弟就行!”
他态度鲜明地表明了观点,不理熊百川的暗示,打量起自己的房子,“老夫会找人把院子扩建一下,再招一些仆妇下人。”
“到时一弄好,就把徒弟接来照顾。”
“你们若还阻拦……”
“好嘛,好嘛,但做这些事情总要花时间的嘛。”熊百川赶紧接口,“到时,我喊人来帮她搬家。”
廖大夫颔首,这才问道:“老熊你今儿来干嘛?”
他鹰目微眯,语气严厉地问:“药酒又吃完了?不是叫你少喝一点吗?”
“没、没……老熊哪敢不听你的话。”熊百川吓得慌忙摆手,跟小学生见到班主任一样胆怯。
看廖大夫神色缓和下来,他继续说道:“这几日喊手下的小子们,弄了一些野蜂蜜。”
“想送给那丫头补补身子。不晓得,她吃得不?”
廖大夫点头:“《神农本草经》有云‘安五脏诸不足,益气补中’,可用。”
”那就好哈!“熊百川咧嘴一笑。
院中蝉鸣声渐渐稀疏,仿佛也感到了这场谈话的缓和,只剩下零星的几声鸣叫点缀夏日的宁静。
……
客房中,阿狸眉飞色舞比划着:“杨小姐,您知道吗?香主怕您暑热,吩咐要用那匹月影纱,为您裁几身夏衣呢。”
说到“月影纱”三字时,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中闪动着憧憬的光芒,压低声音念叨:“那可是去年的贡品啊!”
小丫头乌溜溜的圆眼闪着光,活像猫儿盯着鲜鱼般的馋相,比吃播up主们表情还生动。
杨洁执药碗的指尖微微一顿,眼角笑纹渐渐漾开,终是“扑哧”笑出声来。
她腕间沉香十八子手串随笑轻颤,震得床上烟罗纱帘簌簌飘动。好在今日的药刚喝下肚,要不然定会喷-出来。
这一笑啊,连嘴里药味都可以忽略了,感到全身轻松,初夏熏风惹人沉醉。
阿狸愈发凑到床前:“真真儿的!奴婢亲眼见过那纱——”她双手凌空摹出纱纹,“日光下会泛出孔雀翎般的虹彩,隔着纱能看清掌心纹路呢。”
“库房里仅此一匹啊,香主独赐了小姐。”
杨洁将饮尽的药碗递去,爽朗笑道:“行了,一匹纱罢了。你若喜欢,与你裁件夏衣又何妨?”
阿狸眼中霎时点亮星子,把药碗放在小几上,慌忙摆手:“这可不是奴婢能用的好东西!”
忽压低声音,“若小姐裁衣有剩的零料……奴婢斗胆求个帕子角儿便是造化。”说罢自己先红了耳根。”
杨洁笑着点头默许。
小丫头喜行于色,差点蹦起来,忙收起手脚道:“奴婢已叫人去喊针线房的陆嫂子了。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
“她的针线活最好,以往只负责裁剪香主的衣物。”
正说这话,房门就被人敲响了。一个拘谨低微的声音随之传来,“阿狸姑娘,我是陆嫂啊。那位贵人是住在这吧?”
“刚说她,人就来了。”阿狸笑道,“奴婢让她进来?”
“去吧。”
一个四五十岁左右,身形干瘦的中年妇女,紧抱着几匹布料,跟在阿狸身后走进来。
进来后,她始终低着头,缩着肩膀,小心把布料放在床头小几上,目光盯着地板。
听到阿狸提示后,她马上向床上的杨洁行万福礼,动作十分标准,态度恭敬。
“起来吧。”杨洁立刻抬手道。
眼前女人卑微行礼的样子,让她想到了自己在客栈努力学习万福礼的情景,心中有些不舒服。
偏偏这时,金蝶在她脑海中诧异地说:“这人的精神核心,暗淡无光像一个深井啊!”
杨洁一听,单手托着下巴,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妇人,想看看她与常人有何不同。
这妇人许是性子过于胆怯,瑟缩着抬眼,目光如受惊的雀儿般掠过她脸,不等和她目光交接,立刻又低头垂目。
杨洁没有发话。这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忽然卖力夸奖起来,“小姐这般品貌,老身活了大半辈子未见第二人……怪不得东方香主,如此宠爱您啊!”
杨洁不由微皱起眉头,想让她别说了。自己跟东方香主可不是那种关系。
似看出她的不愉,阿狸冷脸上前,指着陆嫂训斥:“你这老货,啰嗦什么?”
“香主让你给小姐量体裁衣,不是让你在这嚼舌根的!”
陆嫂似乎很怕阿狸,轻拍自己脸颊赔罪道:“是!是!都怪奴多嘴!”
她眼神惊惶不安,哀求地看向阿狸,像随时会跪倒谢罪。
杨洁轻咳一声,打断了她们的对峙,轻声道:“为我量身吧。”
陆嫂如蒙大赦,赶紧上前用粗糙的手指,细心丈量起她的肩线。这回她似吸取了教训,全程都闭口不言。
双方离得近了,这妇人蜡黄的脸色,眉梢眼角的皱纹特明显,一脸沧桑贫苦的样子。
若非她眼中凝着专注的神采,看起来真是毫不起眼。
记得先前阿狸说她“针线活最好”,等她一量完,杨洁便问道:“陆嫂,听说你针线不错?”
陆嫂赶紧奉上一方绣样,“回小姐的话,奴婢之前有幸在成都府的锦院干过。”
说到锦院时,她眼中闪过一道光,但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阿狸插口道:“小姐,陆嫂家是世袭工匠,自幼学习纺织裁衣等技能。”
“若不是她男人早逝,亲族们吃绝户,苦苦相逼的话,以陆嫂的能耐也不会流落江湖了。”
陆嫂闻言神情哀苦道:“哎,都怪奴肚子不争气,没能给我当家的生一个继承香火的儿子。”
“奴天生命不好啊,若不是要养大女儿,早该随我当家的一起下去了。”
“是香主大人仁慈,救奴一条贱命,还赏奴一口饭吃。”
杨洁听得直摇头,这妇人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到了自己头上,背负这样沉重的情绪包袱,难怪她看起来了无生气。
她所在的文明昌盛的时代,一些人遇到挫折也会下意识责怪自己。可见这种情绪是跨时代的,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问题症状。
但在这个对女人严酷规训的时代,把过错和不幸都推到女人头上,显然更为常见。
她指尖摩挲着那块绣样,鱼鳍处渐变的红橙丝线,正随着光线泛起粼粼波光,上面的锦鲤仿佛随时会跃出。
这鲤鱼绣得如此生动灵气,可这人却活得死气呆板。
能绣出如此生动艺术品的女人,精神理应比常人强些。可她的精神核心却暗淡无光。
可见,她虽活着却没有自己的思想,已经被规训成一个完全依附男人的傀儡。这就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女人悲剧。
从这件事来看,东方香主也不是个全然的‘坏人’。之前的阿狸,如今的陆嫂,都是他救的。这人虽坏,倒比那些满口仁义的君子强些,至少能给寡-妇留条活路。
陆嫂见她终于点头,似松了一口气,赶紧把带来的五彩绫罗绸缎一一展示出来。
首要的就是那匹月影纱。那纱质地极轻薄,仿若蝉翼。纹理如水波流转,在正午阳光下化作透明的水幕,每道褶皱都折射出菱形的光斑。
阿狸啧啧赞叹,小心轻抚着纱面,转头对杨洁道:“小姐您看,这纱多美,多配您啊!”说着把这纱拿给杨洁上手。
杨洁手指轻抚纱的纹理,触感清凉如水。她猜测这材质是天蚕冰丝,想来定亲肤吸湿性强。
这古代手工艺真不凡,穿着必定透气凉快。
一旁的陆嫂似想说什么,瞥了一眼阿狸,又闭上嘴,拿出其他花色的绫罗供她搭配。
她给自己挑了两匹花色清雅的绫罗,替阿狸挑了一匹鹅黄-色小花的绫罗,没有明说,免得小丫头拒绝。
敲门声再次响起,一个粗犷爽朗的男声响起:“杨丫头,老熊来看你了。你现在方便见客吗?”
这话一出,房中三人立刻停下来。
阿狸瞪大了眼,转头看向杨洁。
杨洁也有些惊讶,脸上旋即露出微笑,“熊老,快请进。您老能来,真是寒舍增光了。”
陆嫂已经惊得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摆放手脚了。
瞧着这主仆俩的表现,她不禁暗中撇嘴:“这位小姐不是香主的女人吗?”
“哼,熊旗主一个外男不知避讳不说。这位小姐也真不知礼,居然大刺刺就请他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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