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认领

　　雨停后，陈见苏被张明叫来临时办公室。

　　室内烟雾缭绕，张明松散地靠在椅背，先递了根烟给坐在对面神色平静的陈见苏。

　　他接过后，捏在指尖，没有点火，等待张明开口。

　　“小陈啊，你也看到了。”张明弹了弹烟灰，语气沉重，“夏萤的状态实在堪忧，一场简单的雨戏都拿不下来，严重拖累进度。这每天的消耗都是真金白银啊！我已经让助理整理了她NG的素材和延误的工时。”

　　张明脸上近乎得意的算计浮现出来，将一份早有预谋的文件推到陈见苏面前，身体前倾，似有种“你我同僚”的亲近感，“我的意思是，后面几天先集中拍男一和其他配角的戏份，给她点压力。同时，我会向公司提交报告，提议…换人。毕竟，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觉得呢？”

　　目光扫过那份文件，陈见苏没有翻开，指尖玩转着那根香烟，再掀起眼皮时，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淡淡地问了一句，“张导已经决定了？”

　　“这也是为了项目好嘛！”张明挥挥手，一副大局为重的样子，“她背后那点资方背景，在真正的项目风险面前，不值一提。公司会权衡利弊的。”

　　陈见苏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站起身，语气依旧职业，“我明白了。摄影组会配合拍摄计划的调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准备下一场的布光了。”

　　张明对他的“识相”很满意，点了点头。

　　刚走出办公室，那根香烟便被陈见苏揉得粉碎，路过走廊上的垃圾桶时，“哐当”一声砸了进去。

　　摄影组转场下一个场地布光结束，天色已经不早，一行人在外找了家餐馆。

　　点单时，陈见苏刷刷勾了不少菜，一旁的同事提醒他，“超预算了。”

　　剧组每顿的标准不超过二十五，摄影组十来个男人，若真按盒饭标准来点单，谁能吃得饱？

　　“超出的预算我补。”说完，他又勾了两道苏州特色菜肴。

　　组员中有人摇头，毫不掩饰地吐槽剧组的待遇，“这餐补也就小投资项目的标准，我朋友待的剧组，跟我这部剧水平不相上下，一顿都得四五十。”

　　“还有酒店。来之前，我以为两人住一间差不多了，没想到三个大老爷们挤一间，妈的，天天拉屎都得排队。”

　　一桌人大笑，除了陈见苏，他下了桌，走去餐馆外打了通时长不短的电话，回来时，组里一帮人刚好聊到下午那场雨戏。

　　因为白忙活一阵，大家心中都有不满，一波认为责任在女演员能力不足，一波则认为在导演临时更改拍摄计划，反正各有各的想法。

　　“诶，跟你们透露个小道消息。”桌上有情报的一位员工压低声音道：“我前面从刘助那里打听到，导演要换了女主角，前两天我还看见刘助在整理夏萤的NG素材。”

　　“换了夏萤？她现在可是启曜重要培养对象，前两天刚拿下周文斌投资的大制作，还是国内著名导演秦海执导，你觉得张明有那个本事撼动人家？也不看看她背后的金主。”

　　“周文斌多大…40有了吧？”

　　“这岁数年轻时加把紧都能当夏萤爹了！”

　　“现在不是流行爹系男友？说不准人家真好岁数大这口，有米，会疼人，关键是能平步青云啊。”

　　“不过说真的，我不希望导演换了夏萤，要真的换了，我们之前半月的功夫全白费了！”

　　“你当刘亚吃素的？这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一帮人叽叽喳喳说着圈里的小道传闻，陈见苏听在耳里，顿时胃口全无，转身去了前台结账。

　　张明在深夜里发布了紧急通知，更改了后续几日的拍摄计划，皆无夏萤的任何戏份。

　　甜甜天不亮看到消息，夏萤已经起床准备，显然也刚刚得知自己今天没有戏份。

　　“他就是故意的！大半夜通知鬼呢？缺德！”

　　甜甜一边骂，一边转圈，措手不及之下，她决定打给亚姐主持公道。

　　“不许打。”

　　“为什么？他现在耽误我们工作，这边的进度影响了，你后面就不能按时拍广告。”

　　“我知道。但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让亚姐替我出面。”

　　甜甜顿时偃旗息鼓。她明白夏萤的心思，因为很可能会被导演以能力不足倒打一耙，到时候不仅公道没讨回来，还得落下一个狐假虎威的印象。

　　所以目前最好的应对方式，除了听从剧组最高指挥的安排，便是好好利用这三天时间做调整。

　　剧组里除了夏萤的团队，大家几乎都是早出晚归，夏萤除了傍晚和甜甜会下来散步，其余时间都在房里看剧本、对台词，很少能碰见组里的其他同事。

　　第三天傍晚，群里除了每日安排和动向，仍旧毫无动静。

　　夏萤准备去找张明，出门正巧遇到刚回来的刘助，截住人问了一嘴，才知明天安排了其他拍摄，依旧没有她的戏份。

　　夏萤得知安排，立马表示，“我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开拍。”

　　“夏小姐，这事您还得和导演商量，毕竟我们都是按吩咐办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夏萤没为难刘助，又问了一嘴，“导演回来了吗？”

　　“他今晚有应酬。”也就是说，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

　　夏萤没再说什么，擦过刘助离开酒店，走到巷子后面那座拱桥停下，然后，拨通了张明电话。

　　铃音响了几声自动挂断，第二通直接变成不在服务区的状态，微信语音、视频统统不接，明摆着是要继续晾着她。

　　入行一年多，夏萤还是头一次遭遇导演刁难，连日来的不顺令她胸口愈发闷堵，却恰好在此时看见桥下走来的陈见苏。

　　他手里提了个便利店的马夹袋，袋里装了不少矿泉水和易拉罐可乐，视若无睹地擦过夏萤时，她心里除了一阵酸胀涌起，更多的是压抑已久的怨气。

　　“陈见苏！”

　　被点名的人缓缓停下脚步，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又传来夏萤不轻不重的问话。

　　“我什么时候能继续拍摄？”他是摄影组里的成员，演员的所有拍摄安排最为清楚，所以夏萤问得干脆直接，可有人的回答更直接到像是敷衍。

　　“不清楚。”

　　夏萤始终不愿相信甜甜那番话里的揣测，一切委屈都归于自己的能力不足，所以她可以对自己产生怀疑，甚至失望，却不曾对他有过这份猜忌。

　　“你给我站住！”夏萤快步超过他，拦在身前挡住去路，夜色也掩不住她眼底的激动，“你到底什么意思？从进组第一天起，你就处处挑我的刺！走位、光线、节奏、情绪……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你！你就这么看不惯我吗？”

　　她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疑问和不满全部吼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

　　陈见苏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冷硬，“你觉得我是在针对你？”

　　“不是吗？”夏萤几乎要笑出来，眼眶却更红了，极力按压下心里那阵难过，“孙妍希演戏的时候，没见你一丝不苟，偏偏到我这里，你恨不得拿放大镜盯着我，吹毛求疵！”

　　“因为她和你的标准不一样！”陈见苏的声音也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火气，“她是配角，戏份重心和表演层次跟你完全不同！你作为整个故事的核心，观众的目光会长时间停留在你身上，你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情绪转换，都必须经得起推敲！你以为我想一次次喊卡，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他又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锁住她，“你说我针对你？那我问你，前几天那场雨戏，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逼问的气势令夏萤倍感慌张，下意识往后退到安全距离，落在陈见苏复杂难辨的眼底，已经不用再听任何解释，他对答案早已经心知肚明。

　　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放下当初那段感情，被现实生活中的阴影覆盖、牵制。所以，这从来都不是能力不足的问题。

　　长久的沉默中，陈见苏心口涌入越来越多的苦涩，他别过头看似轻微地喘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回应她，“摄影指导是我的工作，如果我的挑剔让你觉得是针对，那很抱歉，但我不会因此降低我的专业标准。你需要的是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如果连你自己都无法划分生活与剧本，投入角色相信那份感情，你让镜头怎么捕捉？戏播出后，让观众怎么相信？”

　　他说完，不再停留，擦肩走下了拱桥。

　　夏萤愣在原地，等回味出那段话最后的真实含义，回头找人时，那阵脚步早在喧闹的夜里渐行渐远。

　　隔天，夏萤早早醒来，决定直接跟摄影组去片场，可还未出发，便听说剧组停工整改的消息。

　　刘亚打来电话告诉她，“张明涉嫌贪污剧组经费，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各项证据充分，公司已经派了审计和法务团队过去，可能要耽误一两天拍摄进程。总之，不关你事，你保持好状态，静待公司通知吧。”

　　“怎么这么突然？”

　　“他先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不过这次还多亏了见苏帮忙，你记得以我名义请他吃顿饭，费用我报销，没有上限。”刘亚语气轻松明快，似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夏萤却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萤萤，你说我在外面忙成这样都为了谁？你怎么遇到刁难尽想着瞒我呢？要不是见苏打电话通知我张明要换了你，提供了充分的举报材料给我，高层那边今天收到的通报文件就是你的！你这个傻瓜，别总想着自己乖一点，听话一点就能得到善待，该靠自己的时候靠自己，好好琢磨戏，把拖延的进度追回来，剩下的交给你身后的人替你做主！”

　　亚姐的话仿佛拳头打在太阳穴，夏萤脑子里嗡嗡的响，眼前也是自己在拱桥上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逐渐被迟来的悔意替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