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存在

　　『我筑起高墙，并非为了抵御世界，而是为了囚禁那个害怕被抛弃的自己。——谢逸扬』

　　☆

　　门在身后合拢，谢逸扬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公寓楼。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游荡。车窗大开，冷风灌入，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脑海里那两个交替闪现的画面。

　　她缩在墙角，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伤痛。

　　还有……花园里，她靠在封尽怀里的那一幕。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当他觉得快要抓住幸福时，总会把事情搞砸？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

　　他像一头困兽，在原地打转，永远逃不出自己画下的牢笼。

　　最终，车子停在了星辰科技的地下停车场。

　　也好。

　　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代码不会背叛，逻辑没有情绪。这里只有绝对的控制和秩序，能暂时麻痹那颗快要被嫉妒和恐惧撕裂的心。

　　-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自己彻底埋在了公司。

　　技术部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他睡在休息室那张不算舒适的沙发上，用浓咖啡和尼古丁强行提神，然后继续投入仿佛永无止境的代码审查和项目会议。

　　他变得过分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开口。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孙卓浩等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连林嘉佳也碰了钉子。

　　她依旧会带着精致的点心或饮品出现在技术部，笑语盈盈。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她停留的时间明显短了，笑容也不如往日那般笃定从容。

　　有一次，她将一盒进口手工巧克力放在谢逸扬桌角，声音放得又轻又软，“逸扬哥，听说你们最近加班辛苦，这个给你......”

　　谢逸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视线牢牢锁在屏幕上。

　　直到她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公事公办地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林小姐，现在是工作时间。如果对融资方案有疑问，请直接联系我的助理预约会议。”

　　林嘉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赌气意味。

　　可谢逸扬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的变化。

　　他现在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抗内心那个不断叫嚣着“她走了，她不要你了”的声音。任何外界的干扰，都被他屏蔽在外。

　　-

　　第四天早上，谢逸扬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被手机震动惊醒。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手机，屏幕上是谢苏婉的名字，他几乎是立刻划开了消息。

　　【婉婉】：我搬回自己家了。你晚上回去住吧，别总在公司熬着。最近，我们先分开冷静一下。

　　短短几行字，他反复看了三遍。

　　她走了。

　　当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回了家。

　　推开门，一片漆黑和死寂。

　　玄关处，她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老位置。客厅里，她常盖的那条毛毯叠好放在沙发角落。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一切都不同了。

　　空气里，属于她的那股淡淡的香气，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冲进卧室，拉开衣柜。

　　她的衣服还在，一件件挂在那里。梳妆台上，她的护肤品整齐排列。

　　这些发现本该让他松一口气，可此刻“我们先分开冷静一下”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不断盘旋，放大。他看到的只有“分开”两个字。

　　看，她还是受不了你了。谢逸扬，你又一次，把她推开了。

　　他颓然靠在衣柜门上，没有她的家，安静得可怕，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他几乎是逃离一般，再次摔而去，回到公司，那个能让他暂时喘息的地方。

　　-

　　第五天，B轮融资的尽职调查正式启动。

　　大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长条桌两侧坐满了人，一边是星辰科技的核心团队，另一边是投资方的代表和随行顾问，个个眼神锐利。

　　谢逸扬作为核心技术发言人，需要应对各种尖锐的技术和商业模式质询。

　　他站在投影幕布前，衬衫领口微敞，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冷静。他语速平稳，逻辑缜密，将每一个尖锐的质询都拆解、分析、回应得滴水不漏。

　　龙渊资本和鼎盛资本的负责人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连一旁作陪的公司高管们都暗自松了口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然而，这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只存在于面对外人时。

　　下午的内部沟通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有些微妙。

　　技术部副总罗永峰主持，核心团队成员围坐一圈，复盘上午的问答，并讨论下一步策略。

　　当议题进行到安全风险评估部分时，封尽作为安全负责人，正在陈述针对投资方可能关注的数据安全和隐私合规风险及应对策略。

　　“根据最新渗透测试结果，用户画像数据聚合接口存在潜在越权风险。建议在B轮融资完成前，对该接口的访问策略进行加固，暂时限制部分非核心字段的返回……”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会议桌对面传来。

　　谢逸扬靠在椅背上，指尖转着一支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封总，又是这一套。”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为了你模型里那个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潜在风险’，就要阉割掉核心功能的体验？”谢逸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因噎废食这一套，你玩不腻吗？”

　　封尽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

　　“谢总，风险评估基于客观数据和既定模型。这个接口的漏洞一旦被利用，可能导致大规模用户隐私泄露，后果的严重性，评估报告第7页有详细说明。”

　　“数据？模型？”谢逸扬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别拿你那些冷冰冰的规则来卡整个产品的脖子！我们的竞争力是什么？是精准！是体验！你把什么都锁进保险箱里，用户来干什么？来为你的安全协议付费吗？”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还是说，封总最近精力都放在别处了，对项目本身的进度……没那么上心了？”

　　这话里的刺太明显了。

　　孙卓浩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谢逸扬一下，被他无视了。

　　封尽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放下手中的资料，目光直视谢逸扬，“我的精力分配，不劳谢总监费心。”

　　他话锋一转。

　　“至于项目进度，上周安全审计报告里指出的那几个关键漏洞，不知道谢总那边的修复排期，什么时候能确定？”

　　“漏洞？”谢逸扬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哪个系统没有漏洞？！封尽，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现在业务压力这么大，你那些所谓的‘关键漏洞’，在现有迭代里根本排不上号！”

　　他盯着封尽，一字一顿，充满了挑衅，“我看你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找不痛快！”

　　“谢逸扬！”封尽也“霍”地站起身，音量提高，平日里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怒容。

　　“请你专业一点！安全无小事，这不是找茬，这是底线！难道非要等出了事，用户数据被挂在暗网上叫卖，再来重视吗？”

　　“底线？你的底线就是让所有人围着你的‘可能’和‘潜在’空转！”谢逸扬猛地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直视封尽，目光凶狠。

　　“封尽，你别忘了，这个项目能走到今天，靠的是技术创新和用户体验，不是靠把自己裹在保鲜膜里当缩头乌龟！”

　　“技术创新不等于漠视基本安全原则！”封尽的声音也彻底冷了下来，带着冰冷的怒意。

　　“谢逸扬，你现在根本不是在讨论技术问题！你是在发泄个人情绪！你对我个人有意见，我们私下解决，别在这里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哪敢对您有意见？”谢逸扬冷笑，话语像刀子一样甩出去。

　　“您多清高，多公正，永远站在道德和安全的制高点上，我们都是俗人，配不上您的境界！”

　　这场争吵已经完全偏离了技术讨论，变成了赤裸裸的人身攻击。

　　“够了！”

　　罗永峰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

　　“这是讨论工作的地方，不是菜市场！有什么私人问题，会后自己解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快速说道。

　　“安全漏洞的修复排期，谢逸扬你明天早上必须给我一个明确计划！风险评估的调整方案，封尽你再细化一下，既要保障安全，也要兼顾体验，找到平衡点！”

　　他的视线最后重重落在谢逸扬身上，带着明显的警告。

　　“散会！”

　　罗永峰抓起笔记本，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众人如蒙大赦，瞬间作鸟兽散。

　　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谢逸扬和封尽隔桌对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冰冷的死寂。

　　封尽率先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离开，自始至终没再看谢逸扬一眼。

　　谢逸扬则颓然坐回椅子上，揉着发痛的眉心。

　　他知道自己刚才彻底失控了。

　　那些话根本不该在会议上说。

　　可是，一股邪火堵在胸口，不发泄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

　　又一个深夜。

　　谢逸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楼下。他停好车，想上楼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再回公司通宵。

　　走到单元门禁前，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封尽。

　　他穿着深色大衣，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路灯下，能看出他眉宇间也带着一丝倦意。

　　谢逸扬的脚步钉在原地。

　　连日积压的怒火、猜忌，还有那股无处安放的恐慌轰然涌上头顶。他甚至没给封尽开口的机会，冲上去对着他的脸颊就是一拳！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脸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封尽猝不及防，猛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闷哼了一声。

　　“谢逸扬！你疯了？！”

　　封尽抹了下刺痛的嘴角，指尖沾上猩红，语气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怒火。

　　“我他妈早疯了？”

　　谢逸扬双眼赤红，胸腔剧烈起伏，揪住封尽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你他妈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躲在这儿想干嘛？等她回来？等她伤心难过，好再次趁虚而入？！”

　　封尽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下颌线绷紧。半晌，他猛地发力，格开谢逸扬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逸扬向后踉跄了一步。

　　“疯子。”封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然后，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U盘，狠狠摔在谢逸扬身上，“技术部要的紧急补丁！打你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顺路送过来，刚到！”

　　谢逸扬接住U盘，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那股被背叛的刺痛依然灼烧着他。

　　“好，就算你是来送东西。”谢逸扬盯着他，执拗地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那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你为什么要抱住她？”

　　封尽沉默了一瞬，眼底情绪翻涌，他抬手用指腹狠狠蹭了下刺痛的嘴角，破皮的地方让他吸了口冷气。

　　“她当时的状态……很不好，哭得快要晕过去了！”

　　“所以你就抱了她？”谢逸扬嗤笑，声音里满是讥讽，“封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

　　封尽的目光沉静地迎向他，没有躲闪，“当时的情况，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场，都不会袖手旁观。”

　　“任何一个人？”谢逸扬的声音陡然拔高，“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道貌岸然！如果当时在场的是孙卓浩，是公司里任何一个其他男人，你觉得谢苏婉会那样……扑到对方怀里吗？！”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封尽的唇线抿紧了些许。夜色中，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冷硬。

　　“回答不上来了，是不是？”谢逸扬又逼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眼中是破碎的疯狂和绝望。

　　“封尽，你看着我眼睛说！你对她……到底有没有过不该有的心思？哪怕就是一秒钟，你有没有过？！”

　　夜色沉寂，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封尽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被逼到角落的挣扎。

　　他没有承认。

　　但也没有否认。

　　这漫长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在谢逸扬的心上来回切割。

　　最终，封尽移开视线，声音低沉了下去。

　　“谢逸扬，你现在最该问的，不是我怎么样。”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来，重新落回谢逸扬脸上。

　　“你该问问你自己，作为她男朋友，你他妈到底做了些什么？！”

　　“林嘉佳的事，你明明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处理得更好。可你选了最混蛋的一种——你选择了沉默！你选择了视而不见！你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指指点点和恶意的比较，去吞下那些本不该她受的委屈！”

　　“是你，亲手把她逼到那个需要躲起来偷偷哭的角落里的！”

　　封尽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像锤子砸在谢逸扬心口。

　　“你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可一旦涉及到谢苏婉，涉及到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就先怂了！你就只会躲，只会逃，或者像现在这样，像只疯狗一样乱咬人！”

　　“七年前这样，七年后还这样！谢逸扬，你是不是非得等到彻底把她推远了，推到别人怀里了，你才会清醒过来？！”

　　封尽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抬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大衣领子，转身，消失在夜色深处。

　　-

　　谢逸扬没有回家，而是像游魂一样，又开车回到了公司。

　　凌晨的星辰科技，空旷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他的脚步声。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办公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也照亮了他狼狈的脸。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想起这七年，不，是更久以来的点点滴滴。

　　高中时，她总是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眼睛里全是他。

　　七年前，发现日记秘密后，他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她，然后独自沉沦，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不敢说出口。

　　分开七年，他从未主动找过她。是她，主动入职了星辰科技。

　　重逢以后，也是她先开口找的他……温泉之旅，是她察觉他的不开心；新年回家，是她小心翼翼维护和平；面对林嘉佳，是她默默承受委屈……

　　而他呢？

　　他用工作当作借口，用冷漠筑起高墙，甚至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刻，给予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质问和更深的伤害。

　　他索要的是百分百毫无瑕疵的爱，容不下一丝裂缝。因为任何裂缝在他眼里都是崩塌的前兆，都会触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被抛弃。

　　所以他总是先一步推开对方，以避免自己成为被留下的那个人。

　　谢苏婉的一再主动，一再靠近，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再逃离。这该让她多么疲惫心寒？

　　他回报了她什么？

　　是因压力而失控的脾气，是因恐惧而选择的退缩和沉默。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用行动一次次证明着自己的不成熟和不可靠。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明暗交错。许久，他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谢逸扬，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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