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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
季平生微不可察地倒吸一口凉气。
一万块钱,他们过去一年累死累活、发愁吃苦,不过就是为了一万块钱,到头来,却是别人上下嘴皮一碰的事。
孟佰原还担心应雀看不上他们的药材,到时候再找不到其他收购方,耽误了最佳采收时间,药材折损在地里。
或者这一次勉为其难收了,后面每茬仍要在这一环上费心思。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优先收购权这一说。
“怎么样?”应雀问,“如果你们可以接受,马上就能拟合同。”
孟佰缓过神,认真考虑一番道:“我们基本可以接受,但还不能完全接受。”
应雀摊开手,表示直说无妨。
孟佰继续道:“田里剩下的药材主要是出于试验目的种的,关乎我们以后的选种方向,所以不能一次性全部卖给你们,尤其是龙胆草。龙胆草目前只有九株,后续我们用来大批量培育都未必够用,其他的每一类我们也要预留下十到二十株,用来研究改良方法。”
应雀挑了下眉,沉默片刻,没对此发表意见,反问道:“你们计划什么时候种第二批?”
“明年开春。”孟佰说。
应雀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考量,非常周全,既然如此,龙胆草就等你们下一批种出来再收购,这一批你留出自己需要的,剩下的我照价收购——考虑到下一批龙胆草的植株数量会比现在多得多,所以定金也会在原来的基础上适当增加,具体数目等出芽后计算,现在可以先支付原本的一万,你们看如何?”
孟佰和季平生对视一眼,被她的雷厉风行惊到了。
“我没问题。”季平生说。
孟佰看向应雀:“我也没问题。”
“好。”应雀勾起嘴角,转头吩咐陈助理:“小陈,准备拟合同吧。”
陈助理应声,记下他们方才商讨的具体细节。
应雀又对两人道:“回头我们会安排专人来采收,采收之后会经过检测确定总重会和你们确认,没问题就会和预定金一起汇款至你们的账户。”
孟佰和季平生都没走过这么严谨且专业的流程,相互看看彼此,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陈助理改好了合同,两份并排放在桌子上。
孟佰和季平生一人一份,从头到尾详细看完,确认无误后,接过陈助理递来的笔,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字。
时隔整整一年,同样是签合同,但什么都不一样了。
孟佰在另一份上季平生签好的名字旁写下自己的名字,蓦然感慨万千。
当初欠那份合同时,满心都是对未知的忧虑,而现在签的这份合同,是对他们过去一年夙兴夜寐的奖赏,和面对来日方长的踌躇满志。
“好,既然没有别的问题,那我们就先走了。”应雀收起合同,站起来,“大概明天或后天公司会派人来采收,到时候再联系。”
孟佰跟季平生笑着应声。
他们将客人送到村口,陈助理已提前联系了车来接,看着两人上车走远后,他们才折返回家。
忙活了大半天,两人都累得够呛,一进屋就双双瘫倒在床上。
“好累啊……”季平生长叹一声。
“好累啊……”孟佰也跟着长叹一声。
“怎么签合同比种地除虫除草还累啊……”季平生又叨叨一句。
“怎么签合同比种?地除虫除草还累啊……”孟佰有样学样。
孟佰故意学他说话,季平生没坚持两秒就噗嗤笑出来,故意道:“哥哥你好厉害呀。”
孟佰不说话了。
季平生偏头看他,笑道:“怎么这句不学了?”
“嗯……”孟佰突然一脸认真地问,“你真的很想听吗?”
季平生笑意盈然地看着他:“当然想啊。”
孟佰陡然翻身而起,趴在他身侧,一低头,霎时嘴唇紧贴着他的耳朵,只留出半公分都不到的距离。
“哥哥,”他压低声音,“哥哥你好厉害呀。”
唇齿呼出的热气扑散在耳廓上,季平生的耳根子“欻”一下红得彻底,怔怔地看着他,喉结上下一动。
孟佰笑眯眯地歪着头:“满意了么?”
下一秒,季平生猝然伸出手,摁着他的后脑勺压下来,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嘴唇,呼吸急促得似要擦出火来。
……
汇款在一周后到账,收到汇款成功的短息,孟佰跟季平生专门跑到银行去查余额。
两个人挤在一起,拿手指着数余额的数位。
个、十、百、千、万。
整整五万块。
虽然在收款前就已经知道了具体数目,但真正在自己的账户上看到这笔钱时,喜悦便被千百倍放大了。
两个人在银行里喜不自胜,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险些叫门口的保安当成傻子赶出来。
他们一次性还清了贷款,又取出五千块钱现金带回家。
走到巷子口,季平生问:“那咱们,各找各家老爹还钱?”
孟佰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把钱先给我爸拿回去,再跟你一块去见季叔。”
季平生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很顺当地点了头。
孟佰马不停蹄跑回家,穿过巷子带起的风,还和小时候一样。到家时,孟建国正在堂屋里坐着,旁边桌子上晾着热水,放着几盒药。
他匆匆放下八百块钱,只说了句“你抽时间存起来”,没等父亲开口,又转身跑出去了。
季平生在巷口等了没多久,就带着他回了家。推开门,季仁军在修压水井,蒋秀丽坐在院子里,抱着件衣服在缝,白头发在太阳底下尤其显眼。
听到脚步声,蒋秀丽先抬起头,看见两人,表情还是条件反射地僵了僵:“回来啦……”
季仁军扭头看向他们,季平生拿着手里的钞票朝他晃了晃,意思明了。
季仁军停下手上的活,洗了把手。
“我们来还钱。”季平生说,“利息一百出头,给你凑了个整,四千二。”
季仁军把钱接过来,捏在手里简单点了点,瞧着他们:“这一下赚了多少?”
季平生伸出一只手,炫耀之意溢于言表:“五万!”
蒋秀丽闻言一惊:“这么多?”
季仁军倒反应不大,只是笑了笑:“挺行啊。”
庄稼人要么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要么背井离乡去打工,一年到头撑死也就是千百来块钱,五万块,的确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
连季仁军,要挣这么多钱,都要花上几年的功夫。
“这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季平生说。
季仁军半是揶揄半真心地笑了一声。
孟佰上前一步,认真道:“叔,谢谢您。”
季仁军看向他,听他接着说:“您那四千块钱真的算是救了我们的命,没有您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嗐,说这些。”季仁军大半辈子心粗气浮惯了,从没这样跟个后辈走心过,一时竟略显无措。
他看着面前两个孩子,好像到今天才终于觉得他们成了大人,蓦地叹了口气。
“行了,你们这一年……”他顿了顿,忽然改口,“这几年都挺不容易的,以后……”
季仁军转头看了一眼仍坐在椅子上的蒋秀丽,眼神间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
他抬手拍了下两个孩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好好过。”
孟佰猛地一愣,下意识看向季平生,发现他也对季仁军话里的意思不敢确信。
但季仁军什么也没再说,挥挥手打发两个人走了。
“季叔他……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回家的路上,孟佰喃喃道。
“凭我的感觉,应该是。”季平生说,“但我还是觉得好不真实,我爹那么倔的人,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撇着嘴:“从小到大,在我跟他起冲突的所有事上,他就从没顺过我的意。”
孟佰笑了一下:“大概,是终于想通了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晃晃悠悠走回了家。推开堂屋门,孟建国还在屋里坐着,旁边桌子上放的药还没吃,水已经有点凉了。
他低着头,手里捏着那一沓钱,昏昏默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孟佰看到这一幕顿然怔了怔:“爸……”
孟建国抬起头,苍老的双眼看过来:“回来了啊。”
他指着身旁的椅子,又道:“坐会儿吧。”
季平生见状,自觉说:“那我先去里屋歇会儿。”
“平生,”孟建国叫住他,“你也坐。”
季平生愣住,看了一眼孟佰,应声坐下了。
孟建国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叹出来,缓声道:“这一年,你们俩都辛苦了。”
他看了看孟佰,又看了看季平生,两个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促膝长谈,都有点不知所措。
“你们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平生我也一直当半个亲儿子看,你们小的时候我就想,等你们长大了,各自娶了媳妇,成家立业,要是还能跟小时候关系一样好,那就是真跟亲兄弟没两样了……
“但是后来,我也是没想到,你们最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清楚该怎么办——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当时我考虑得不够,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别被人戳着脊梁骨活,把你们分开,也是走投无路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可到后面我才明白,你们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会真的为了跟长辈对着干,故意做些荒唐事。那七年,小佰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平生也经常往外跑,一下子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孩都见不着人了,我这心里……也难受得很。”
孟佰听得红了眼眶,轻轻张了下唇:“爸……”
孟建国抬手抹了两下眼睛,继续讲:“我又想,可能等你们再长大一点,自己知难而退了,也好。但是小佰回到家那天,说你们还是想在一块,我才彻底明白,我们做爹妈的,说到底都没有能力替你们做选择。
“你们自己长大了,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事经历过了,什么好什么坏自己也都知道,想要什么、想咋样活,自己心里也有数,我们插不了手。
“分开七年最后还能走到一块去,这感情也不比夫妻结婚浅了。”
孟建国沉默一阵,倏然挤出个笑:“现在你们种药材也成功了,已经比爹妈厉害了,以后的日子,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两个人相互扶持,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爸……”孟佰再开口说话,已经染上哭腔,“谢谢你……谢谢你。”
“这话也是你妈想说的,”孟建国说,“她怕自己说完又止不住掉眼泪,早早出去上仟仟家看年年去了,叫我跟你们说……爹妈这辈子没给过你啥,不用说谢。”
季平生手轻轻搭在孟佰的后背上:“伯伯,您放心,我们以后好好过,过一辈子。”
这一年的后半年过得比去年轻松太多,基本没什么要费心的地方。他们靠种药材收成五万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从谁那里传开来的,逐渐整个村都知道了。
开春后,两人选种育苗,在空出来的那二十五亩地上种了一半龙胆草,另一半还没做好决定。
龙胆草对土壤要求高,光是改良就耗了些功夫。
等龙胆草种上之后,才腾出空来琢磨另一半种什么。两个人在田里一边转悠观察,一边研究各类药材长势如何。
“哎,平生、小佰!”
地头有人朝他们招手,孟佰跟季平生停了手上的活,走过去。
叫他们的是村西一个论辈分该叫叔的男人。
但这次,见到他们的人,脸上没有掩饰尴尬的表情,没有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有客客气气的笑。
“你们帮叔看看,这板蓝根种子怎么样?”
孟佰和季平生对视一眼,接过他手里的种子仔细端详。种子色泽明亮,光滑圆润,没什么问题。
“挺好的叔,”孟佰说,“能种。”
“那……种下去和你们种的能一样不?”对方又问。
季平生乐道:“这得看您用不用心啊叔,你要是够用心,说不定种得比我们的还好。”
那人笑着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拿着种子走远了。
季平生扭头:“他也想种板蓝根?”
“大概吧。”孟佰说。
季平生撇撇嘴:“肯定是看我们赚了钱,所以也跟着种了。”
“这样也挺好的。”孟佰笑了笑,“至少大家有了致富的想法,也能付诸行动,多多少少,能带动孟庄村慢慢变好吧。”
季平生一抬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你可真是心怀众生啊,孟小菩萨——”
“你笑话我啊。”孟佰斜着眼睛睨他。
“没有啊,”季平生一脸无辜,“我的意思是,就是因为你这么善良,所以咱们运气才这么好——你看这欣欣向荣的药田,等第二茬收了,咱们就能在县里买个大房子了。”
“好,”孟佰抿着唇笑,“买个大房子。”
两人走上田埂,继续刚才没干完的活。
孟佰沉下心来,俯身观察周遭的黄芩。
突然,在满眼千篇一律的绿色中,他被一棵格格不入的紫红色植株吸引了目光。它从一片青绿的药田里斜刺而出,像一道叛逆的刀光,剖开了孟庄村单调的暮春。
那是一株紫杆黄芩。
孟佰怔愣半晌,才恍然回神,嘴角不自禁扬起来。
他直起腰,转头看向药田另一侧的季平生。
“季平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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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
感谢热爱,感谢坚持,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朋友!

明后天连更两篇番外,后续番外不限,随缘更~
顺便分享一个小故事:
其实早在几年前,小佰和平生就已自我笔下诞生。彼时读完了路遥的《人生》,一时上头也想写“乡土文学”,于是哐哐动笔写了个一万多字的短篇,就是《旧相识》的前身。
那篇文就是这部小说的开头,从孟佰回家开始,到他说出那句“新婚快乐”结束,中间穿插两人的年少回忆,是一篇彻头彻尾的BE文。
当时写完后,有个朋友特别喜欢,总是恳求我写一个HE番外,然而没写成。在那会儿的我看来,那个时代背景下,两个人几乎没有HE的可能,我也想不到他们如果要HE,怎样才能HE。
之后就不了了之,这篇文就存在草稿箱里,渐渐被遗忘了。直到今年,我又从草稿箱里翻出来,突然灵机一动,想给重新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才有了这篇文。
也是这篇文帮助我成功签了约,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是老朋友给的一份礼物。
谢谢平生,谢谢小佰。
愿你们一生幸福顺遂,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