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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
雪霁初晴,沈慧带着药童们翻晒药材。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他顾不上疼,一把拉住沈慧,气喘吁吁地道:“三小姐,不好了!家主派我来传话,说突厥人明日便要兵临城下了!”
沈慧手中药筛“咣当”落地:“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醉花楼的玉蔻姑娘刚从突厥逃回来!家主如今帮着梁姑娘安排防务,特意嘱咐小的快马加鞭回来报信。”
沈慧松开小厮,提着裙角就往东院跑。她刚转过两道月洞门,就瞧见父亲沈济民与赵大夫沿着回廊并肩而行。两人手里各捧着本蓝皮册子,赵大夫指着书页不知说了什么,父亲捋须颔首,眼角笑纹都堆成褶子了。
赵大夫笑道:“这是我新得的《千金翼方》抄本,比市面流传的还多出三则方子。你瞧……”
沈济民含笑点头:“妙极!正好明日行首例会,可与诸位同参详……”
“见过赵叔叔。”沈慧匆匆福了福身,随即拽住沈济民袖角:“爹,借一步说话。”
沈济民被她扯得踉跄,医书“啪”地掉在地上。他皱眉道:“你这丫头,火烧眉毛了不成?”
沈慧急得眼眶发红,压低声音道:“哥哥刚遣人报信,说突厥让明日就要到雍州了!您赶紧撤了明日行会例会,咱们去小苍山避难吧!”
沈济民脸色骤然大变,可随即又摇头道:“荒唐!凌将军如今正在突厥议和,两国既已修好,怎会再生战事?若突厥当真攻来,必先取朔宁三郡。可你近日何曾听闻朔宁有半点风声?定是谣言无疑。”
沈慧急得直跺脚:“爹!玉蔻姑娘亲眼见突厥人在肃州屠城,这岂会有假?再者你也是知道哥哥的为人,他怎会拿此事说笑?”
沈济民捋须一笑,神色反倒松快下来:“慧儿,你年纪轻,不知兵事诡谲。若真有敌情,官府早该戒严,怎会毫无动静?必是有人误传,你哥哥听错了。”
沈慧眼眶泛红,嗓音发颤:“可万一……”
“没有万一。”沈济民语气笃定,拍了拍女儿肩头,“你且安心,必是虚惊一场。”
“爹!”
“好了!”沈济民皱眉打断,“明日行会例会照常开。几位病患已候了半月,皆是疑难杂症,耽搁不得。况且明日子畅也要来,你总不好叫他扑个空吧?”
一听到“子畅”二字,沈慧耳根微热。这人是她未婚夫婿,姓萧名仲元,表字子畅,也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他二人自幼相识,一处学医辨药,算是日久生情。
萧仲元医术精湛,为人耿直,沈济民早有意招他为婿。今岁秋日两家换了庚帖、定了婚约,只等年后择吉日完婚。
沈慧想到明日能见未婚夫,心中稍安。可转念又忧突厥之事,一时心绪纷乱。
沈济民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子畅今日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去清点一番吧。婚期将近,莫要因这些无谓之事乱了心神。”
沈慧张了张口,还想再劝。可沈济民早已离去,与赵大夫继续交谈。二人指着书页说笑,日光斜照,仿佛天下太平,万事无忧。
翌日清晨,例会如期进行。
沈家大厅里熙熙攘攘,雍州城各大医馆、药铺的主事围坐一堂。沈慧捧着茶盘侍立一旁,怔怔望着窗外发愣。
议完今冬药材价格之事,几个药铺掌柜拱手告辞。沈慧本该替父亲送客,却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三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一个老掌柜被泼了一身水,有些讶异地问。
沈慧这才回神,慌忙赔礼:“葛掌柜,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语罢,她忙取了帕子去擦。
老掌柜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可他的眼神却分明在说:沈家三姑娘向来稳妥,今日怎的这般魂不守舍?
沈慧强自镇定,勉强笑了笑,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可刚转身,又被案几腿脚绊住,险些跌倒。
沈慧连忙稳住身形,耳根烧得通红。她正自懊恼,忽听身侧一声轻唤:“慧娘。”
沈慧抬眸,正瞧见萧仲元含笑望她。他今日穿了件靛青长衫,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
“会诊要开始了,师父让我来唤你。”萧仲元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低声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沈慧勉强笑道:“没、没事,许是昨夜没睡安稳。”
萧仲元眉头微蹙,细细打量她一番后道:“若有什么事,不妨说与我听。”
此话一出,沈慧几乎要将突厥之事和盘托出。可她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父亲既认定是谣言,自己若再胡乱传言,岂不徒惹人忧?
更何况……她偷眼瞧了瞧萧仲元,心中暗祷:但愿真是我多虑了。
会诊方始,二人各自忙碌。萧仲元在厅角照料几位候诊的病患,时而俯身询问症状,时而执笔记录脉案。沈慧则强自定神,帮着父亲将脉枕、药箱一一备齐。
沈济民见她心神渐稳,欣慰地捋须点头,与众人讨论起一例疑难杂症的治法。
厅内药香氤氲,众人各司其职。沈慧终于心安,偷眼瞧了瞧萧仲元,又继续做着手上的活儿。
突然,前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声与家丁的惊呼声。
厅内众人尚未回神,十余名披甲武士已破门而入。他们高鼻深目,腰佩弯刀,正是突厥兵卒!
“都不许动!“一个络腮胡大汉操着生硬汉话喝道。众武士立刻分散把住门窗,雪亮刀锋直指厅中诸人。
满座医者骇然失色,几位病人更是吓得软倒在地。沈慧下意识地要往父亲身边去,却被横刀拦住。
那刀锋贴着沈慧脖颈,激得她浑身一颤,再不敢妄动。
一片死寂中,忽闻靴声橐橐。一位男子负手而入,他着锦缎胡服,腰间悬着柄镶嵌宝石的短刀,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此人环视厅内,目光最终落在沈济民身上。随即,他信步穿过瑟瑟发抖的人群,在沈济民案前站定,竟拱手行了个汉礼。
“沈先生勿惊。”男子汉语字正腔圆,举止也儒雅随和,“在下阿史德·阿力普,此番冒昧登门,实为求医而来。”
沈济民面色铁青:“带兵闯宅,便是这般求医的礼数?”
阿力普微微一笑:“事急从权。我军中忽发瘟疫,三日间已有数千将士倒毙。久闻沈氏医术冠绝雍州,特来相请。若您应允,定奉上千金作为谢礼。”
从听到“阿史德·阿力普”这个名字,沈济民便浑身颤抖。眼前人有多从容,他心中便有多悲愤——突厥人既已来了,那凌云翰怕早已……
“沈大夫,您意下如何?”
沈济民喉头滚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医者袍下还秉持着儒道之心。突厥是敌,为敌医病,助纣为虐不说,更是与叛国无异!
可他同时还是个医者。医道讲“见死不救,与豺狼无异”,纵是敌兵,也是活生生的性命。
见死不救,有违医道。可这“救”字若落在突厥人身上,又如何对得起家国?
沈济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灰败:“老朽不过是个乡野医者,医术浅薄,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阿力普像是早料到他会拒绝,脸上笑意丝毫不减。他道:“沈先生,这可容不得您。若您推拒一句,我便杀一人如何?”
说着,一武士已揪个咳血的老者,弯刀“唰”地横在他颈间。老者得了肺痨,此刻吓得连咳都忘了,只哆嗦着喊“军爷饶命”。
“岂有此理!医者仁心,岂能被人胁迫!”满堂医者异口同声道。
沈济民气得须发皆颤,可脸上竟露出几分犹豫。此时萧仲元竟猛地扑出,张开双臂挡在老人面前:“住手!”
那士兵被推得踉跄,登时大怒。只见刀光一闪,萧仲元脖间绽开一道血痕。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药柜,最终倒在了碎瓷片之中。
“子畅!”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陡然响起。沈慧发疯似的推开拦阻的突厥兵,扑倒在萧仲元身旁。
“不……不要……”沈慧徒劳地用手去堵伤口,可鲜血还是汩汩指缝间涌出。她抬头四顾,满厅医者皆被刀剑所逼,竟无一人能施救。
萧仲元颤着手抬到半空,想替沈慧拭泪,却在触及她面颊前骤然垂落。
沈慧搂着他大哭道:“子畅你不要死,咱们还没成婚呢……你怎么可以离开……”
阿力普冷眼旁观片刻,突然道:“沈先生,现在可能医治了?”随即,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
却见沈济民浑身剧颤,苍老的脸涨得紫红。他右手死死捂着胸,左手颤巍巍指向阿力普,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
忽然,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枯树般轰然倒地。
“沈行首!”
“沈兄!”
满堂惊呼中,几位老大夫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探脉翻眼。赵大夫颤声道:“急火攻心,厥阴脉绝……”话未说完,自己先落下泪来。
沈慧刚为萧仲元合上双眼,闻声又跌跌撞撞地爬来。她如痴了一般,用染血的袖子去擦父亲嘴角的血:“爹!爹您醒醒啊……”
见人没有反应,沈慧终于崩溃,伏尸痛哭道:“您怎么舍得抛下女儿……”
阿力普眉头紧锁。他万没料到这老儒医性子如此刚烈,竟当场气死了。眼下医堂内哭声震天,那些原本瑟缩的医者们此刻竟都怒目而视。
一人凑过来低问:“大人,要不直接把他们押回去,不愿医治的便杀了?”
伏倒在地的沈慧闻声一怔。
阿力普并不应答,只是烦躁地踱步。军中疫情如火,可如今名医却死了,还弄得众怨,这该如何是好?
“不准动人。”满室一静,沈慧慢慢直起身子,走到阿力普面前。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得骇人,仿佛三魂七魄都随着至亲之人散尽了。
“我愿意带人医治。”
阿力普眉梢一动,还未开口,却听她仰面道:“但有三件事,你须得应允。”
厅内霎时静得骇人。众医者都忘了哭泣,愣愣地看着他二人。
“说来听听。”
沈慧深吸一口气:“一,此间医者愿去则去,不得强留;二,不得滥杀百姓、烧杀劫掠;三——”她声音突然哽咽,“必须等我安葬好父亲……和子畅。”
一个士兵大笑道:“你好大的口气!我突厥儿郎远征千里,岂有不犒劳之理?”
“那便请你们另请高明。”沈慧拔下银簪抵住喉头,“医者仁心不假,可若救的人转眼便去屠戮无辜,这医……不治也罢。”
“我愿意医治,是心中医道不允我见死不救。你们若得寸进尺,我便追随我父亲、夫君离去,那时雍州医者绝无一人会为你们诊治。”
簪尖入肉三分,血线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阿力普脸色大变,只得道:“好!我答应你!”
厅内众人忙着收敛尸首,赵大夫正含着泪为沈济民整理衣冠。
沈慧呆立原地,觉得这场景荒谬得很。昨日此时,父亲还在灯下批注医案,子畅在药圃里教小童辨识草药。不过一夜光景,怎么天地就翻覆了?
沈慧抬眸定定望着阿力普,恨意涌上心头。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泄愤般地预言道:“阿史德·阿力普,你定将永失所爱!无论是亲人、好友,还是其他,都将离你而去!”
阿力普那时并未理会,只当是丧亲之人的疯话。可他后来才知,这竟成了他这一生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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