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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梁颂瑄一行人赶到后院时,那火已烧得极旺。赤红的火舌舔着檐角,滚滚黑烟直往灰蒙蒙的天上窜。风一吹,火星子噼啪乱溅,落在枯草上,又窜起一片新火。
十来个丫头、小厮正忙着提水扑火,周嬷嬷站在井台边,嘶哑着嗓子指挥:“快!再打几桶!东边廊子要塌了!”
几个粗使婆子手忙脚乱地摇着辘轳。水桶刚提上来,便被年轻力壮的小厮抢去,飞奔着往火里泼。水一沾火,“嗤”地腾起白雾,却压不住那越烧越猛的火势。
沈愿早已在院中空地支起一张条案,摆着药箱、清水和干净布条。小厮们将几个被烟呛昏的仆役平放在草席上,他立刻动作起来。
梁颂瑄四下一望,见春杏正抱着水桶从浓烟里钻出来,忙一把拉住她:“这火是几时起的?烧了多少地方?”
春杏呛得直咳嗽,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哑声道:“烧了有一刻钟了!起初只柴房冒烟,谁知眨眼就窜到了枕月楼,接着漱玉轩、绣春阁全着了……这鬼天气,干得火星子一沾就着!”
她说着,眼圈一红,“姑娘,大半个园子都毁了……”
梁颂瑄心头一紧:“可有人困在里头?”
春杏摇头:“不知道……方才乱哄哄的,谁还顾得上数人?”
正说着,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是枕月楼的梁柱塌了,火星子溅得老高。众人惊呼着后退,有个小丫头吓得跌坐在地,水桶“咣当”砸在脚边。
徐嬷嬷从人潮里挤过来:“姑娘,火太大了,咱们人手不够!”
梁颂瑄扫了一眼火势,急急道:“得拆了西边游廊,隔断火路,否则连主楼也保不住!”
徐嬷嬷当即点头,扬声道:“会拆梁的,都跟我去西边游廊!其余人继续泼水,先救人,再救物!”
梁颂瑄正泼着水,忽听火场深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救命……”那声音飘飘忽忽,像是从听雪堂方向传来。
梁颂瑄心头猛地一沉:“是玉蔻!她还在听雪堂养伤!”玉蔻逃回雍州时摔断了腿骨,本就行动不便,若还停留在火场里,必死无疑!
她丢下水桶,正欲闯进火场,却被素纨一把拽住:“别去!火势太猛,你若有个闪失,这一院子的人可怎么办?”
梁颂瑄却已扯过一条湿帕子掩住口鼻:“若有人困在里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烧死?我既做了主事,便不会抛下任何一人。”
素纨见她神色坚决,只好咬唇道:“那我和你同去!”
梁颂瑄略一颔首,转向周嬷嬷:“嬷嬷继续带人救火,我与素纨去去就回。”
周嬷嬷急得直跺脚:“姑娘!这火——”话未说完,二人已冲入浓烟之中。
二人猫着腰,沿小路往听雪堂摸去。热浪扑面而来,熏得梁颂瑄眼泪直流。忽然,她脚下一绊,险些栽倒——竟是个昏迷的小丫头,她半边袖子已经烧着了。
梁颂瑄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衫,扑灭她袖上的火。两人合力将那丫头抬起,一根烧断的椽子砸下来,堪堪擦过二人。
春杏在院门口瞧见人影,惊呼着迎上来。沈愿立刻俯身探脉:“烟呛着了,性命无碍。”
梁颂瑄与素纨对视一眼,又折返火场救人。她们转过几道焦黑的月洞门,终于到了听雪堂。
“玉蔻!”梁颂瑄高声唤道。
堂内传来虚弱的回应:“姐、姐姐……”
素纨抢先踹开摇摇欲坠的门,浓烟顿时扑面而来。玉蔻正蜷在墙角,抱着杜熙微那张琴。
梁颂瑄气得半死:“都这关头了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玉蔻却道:“这是妈妈的琴!”
梁颂瑄无语凝噎,只得架起她一条胳膊:“能走么?”玉蔻惨白着脸点头,素纨接过琴,也架起她另一条胳膊。
三人刚冲出堂屋,忽听头顶“喀拉”一声脆响。素纨抬头,见整片屋瓦正带着火星塌落!
“快走!”素纨一把推着她二人往外冲。
就在三人扑出院子的瞬间,身后“轰”地一声巨响,听雪堂的屋顶塌陷了。
梁颂瑄挣扎着起身,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徐嬷嬷领着七八个扛着门板的小厮奔来,见状惊呼:“阿弥陀佛!可算找着你们了!”
她问道:“嬷嬷,火势如何了?”
徐嬷嬷喘着气道:“主楼保住了。那几座楼烧完了,火也就没处可烧了。这会子大伙儿正往余烬上泼水,防着死灰复燃。”
“可还有人困在火场里?”梁颂瑄又问。
“幸好姑娘们都在前厅,留在后院的人不多……我点过数了,一个不少。”徐嬷嬷说着,眼圈一红,“只是……只是楼里那些陈设、账本,竟都……”话到此处,她喉头一哽。
梁颂瑄身形一晃,素纨连忙扶住她。
“姐姐……”玉蔻抱着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妈妈的东西……都被烧了,只剩下这张琴……琴尾还被烧焦了……”
素纨拍了拍她的肩:“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琴坏了还能修。”
徐嬷嬷抹着眼泪道:“可春后咱们就得开业,这一把火……”
“嬷嬷别说了。”梁颂瑄打断她,“去把还能用的东西都归置归置。告诉姑娘们暂且挤一挤,都住到主楼去。”
“天无绝人之路。群芳阁的根基在人,不在那些死物上。”
安顿好众人后,梁颂瑄独坐在残垣边的高地上,望着眼前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青烟袅袅,那些雕梁画栋、锦帐绣帷,如今都化作了满地灰烬。
她突然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这些日子来,她日日绸缪夜夜盘算,为的就是能在乱世中挣一条活路。可这一把火,就把她的心血烧了个干净。
她没有哭,因为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梁颂瑄仰望着天,一年来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杜熙微死了,就连秦允泽也死了;如今姐姐走了,楼被烧了,她还要带着同样孤苦的女子谋生。
而她查了这么久的案子,却连仇家的衣角都没摸着。一时间,她也不知何去何从。
素纨过来递了一碗温水,她木然地接过,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恨意不自觉地漫上来。先是细细的一缕,接着便如野火燎原,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恨突厥人烧她楼台,恨弃城而逃的将领,最恨自己百般筹划,却还是护不住身边人。
“姑娘?”素纨担忧地唤道。
梁颂瑄猛地回神,对她道:“无事。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素纨一步三顾地走了。梁颂瑄缓缓起身,踉跄着走向那片焦土。
寒风卷着灰烬打旋,迷了她的眼。
“今日,”梁颂瑄望着废墟,颤声道:“我梁颂瑄对天起誓:无论用何手段、要付出何种代价,我都要把失去的东西一点一点都夺回来!”
“我要钱,买人命钱。”她对着废墟说,声音轻得像是呢喃。
“我要权,掌生杀权。”这次声音大了些,惊飞一只麻雀。
“我要让压迫残害我的人——”
“血债血偿。”
说完这话,她觉得心头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死去了。远处传来素纨唤她的声音,她整了整衣襟,转身时已换上一副平静面孔。
翌日清晨,醉花楼外凭空出现十几具突厥兵尸首。不到晌午,一队铁甲兵便凶神恶煞地闯进门来,将梁颂瑄押往大营问话。沈愿以仵作的名义也一同去了。
大营帐内炭火熊熊,一个副将模样的男人正在翻看着军报。见梁颂瑄进来,他劈头就问:“这些人是死在你们楼里的?”
梁颂瑄垂手而立:“回军爷的话,那些人确是在敝楼附近发现的。但——”
“但什么?”那人突然暴喝,“这十几个人莫非都是鬼杀的?”
梁颂瑄不慌不忙道:“昨日那些军爷闯进来,正值楼中闹天花。他们怕染病,准备抢了些钱财就走。后来……”她顿了顿,“后来听见他们在争吵对骂,随后便兵刃相向了。”
副将眯起眼:“这是你亲眼所见?”
“是。”梁颂瑄颔首,“只是民女不敢上前。等他们平静了上前查看,才发现人都死了。”
帐帘被风掀起,带进几片雪。副将盯着梁颂瑄看了半晌,突然冷笑道:“就算为夺财争执,又怎可能全都死了?!我看这分明是你设的局!”
沈愿适时插话:“请将军明鉴。这些尸首上的致命伤都是弯刀、啄锤所致,醉花楼里都是些弱女子,哪有本事伤他们分毫?”
副将语塞。他当然知道东西两部素来不和,为抢战利品内讧也不是头一遭。只是这传出去了,便是丑事一桩。
正在僵持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闯进来,用突厥语道:“特勒大人有令,命大人您速去主帐庭议!”
副将勃然变色,他恶狠狠地瞪了梁颂瑄一眼,却不得不挥手道:“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梁颂瑄与沈愿匆匆退出大帐。寒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她低头疾行,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小心!”沈愿急忙将她往路边一拽。
一匹骏马踏雪而来,马上是个披着玄狐大氅的男子。他所到之处人人都抚胸行礼,唯有梁颂瑄不惧地对上那人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梁颂瑄心头猛地一颤。
待马蹄声远去,才有人才低声道:“是阿史德部的特勒……”
梁颂瑄不敢多言,只加快脚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一回到楼,梁颂瑄便瞧见济世堂的赵大夫在廊下来回踱步。她心头一跳,平静地想到:坏消息又来了。
果然,那赵大夫一见他们,登时扑倒在地,哭喊道:“梁姑娘、沈大夫,你们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沈愿连忙扶起他:“赵大夫何事惊慌?”
赵大夫一把抓住沈愿的袖子,涕泪交流:“老爷子……沈老爷子昨日殁了!是被突厥人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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