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曦史传

　　天暮色。 微小雨。
　　言游持伞，进入太极殿，再被伊络从太极殿院的落西南角的小门引入，进延庆殿。
　　两盏紫檀六角镂雕宫灯悬于藻井两侧，灯火葳蕤。
　　正殿宝座上的沈一曦，着一袭明黄色流水式罩裙，见他进殿，明眸微倾。
　　素手一抬，将折子掷他脚边。
　　不等沈一曦开口发问，言游率先出声：“微臣，愿承担所有后果，若是公主还不解气，还可以撤了微臣的职。”
　　“……”沈一曦本想责骂的话，如鲠在喉。
　　内阁，修学堂正常运行。六大家族能相安无事，他功不可没。父王崩逝，她还能安然垂帘听政，也是因他鼎力支持…撤他职？
　　言游直视着殿上的她，在她思忖之际，朝她走去。
　　“一曦。”他叫她，款款深情，“你知道我无心儿女情长，别耽误了她。”
　　每一步，都在缩短二人的距离。
　　只需短短几步。
　　言游跨上台阶，低头凝望坐在宝座上，小小的她。
　　为免自己的身影形成压迫之势，言游双膝跪折在宝座前一阶，与她齐平。
　　他宠溺而又怜爱的看着她，似将一生的温柔相许。
　　“一曦，为你稳固外朝，才是我一生所求。”
　　恳切，真挚。
　　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的沈一曦，倚在宝座上，单手托着下颚，紧抿着唇，沉吟不语。
　　“一曦，卫天宇被毒杀。”言游接下来的话，险些让沈一曦表情绷不住，“并不是你一人的错，我疏忽沈氏族，也有错…”
　　“言游…”沈一曦动容，眼露倔强，“你这样，与朱氏族的…”
　　“我不在乎。”言游打断她的利弊分析，态度坚决，“一曦，你不能全然不顾我的心意。”
　　缚住一生命运的枷锁，顿在一念之间。
　　只一求，喧嚣甚上的尘埃，止在半空。
　　只一念，万钧之力，眨眼灰飞消散。
　　但，她还在踌躇。
　　“一曦。”言游抬起双臂，因过度紧张而颤抖的双掌，将她置于身前的右手，捧于掌心，“沈伯伯身前，留了一道密诏给我。”
　　沈一曦瞳孔一紧，险些缩回在他掌心的手。
　　“准我和离，我将密诏拿来给你。”言游将头轻贴上她的手背，轻言轻语。
　　表情一凝，身体一绷，而又逼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的沈一曦，眼珠缓缓转动，一眨不眨盯着他，呼吸微促。
　　“密诏上，写了什么。”
　　言游嘴角微翘。
　　他与朱可纳一和离，势必会打破朱氏族与言氏族之间的结盟，从而影响到六大家族的平衡制约。
　　在丫头的眼里，只有权衡利弊，断不可能在意他的心意…
　　“许我金銮宝座。”言游抬起眼，笑容坦率而又明亮，“沈伯伯怕你闯出祸端来，若真有那一日，希望我护你周全。”
　　与心中猜测，十之八九。
　　沈一曦咬紧了牙口。
　　她不敢去揣度自己父王真实的用意，她只知在这一刻，她与言游已对立。
　　“好。”沈一曦在他掌心的手，出了冷汗，“孤答应你和离。”
　　“一曦，杭沫翻过你的修起居注，知道你接过痘。”言游松开她的手，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维持着君臣有别，“微臣擅自作主，将那一页撕毁。”
　　沈一曦还沉浸在她父王的密诏的冲击中，看向言游的眼神，防备中带着疏远。
　　“有劳宰相大人了。”
　　她没打算瞒得住那些个将她底儿都摸得透亮的人。
　　只不过，言游的细腻，不无道理。
　　夜色已沉。
　　他走时，小雨已停。
　　看着闭合的殿门，宝座上的沈一曦，觉得自己如被束之高阁。
　　空。
　　冷。
　　父王…是真的想立言游吗？
　　为什么？
　　…父王是在为了言游清扫障碍，才将她公之于众做靶子吗？
　　……为什么？
　　叵测的人心，隐匿的念头，化为细密的蛛丝，在每一个夜幕降临时，便从黑暗中生出触手来。
　　悄无声息。
　　将她紧箍。
　　无处不在。
　　掩她口鼻。
　　一日一日，又一日，与日俱增。
　　幼王暴毙，由沈氏族的人代为行丧，简办。
　　修学堂在内阁有条不紊的安置下，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被六部收入。
　　早朝，本就改为一月一回。
　　无事不奏，突发的事端，现在内阁与六部，也可代为紧急处理。
　　因而，朝堂虽暂无主。
　　外有竺氏兄弟杨威边塞，朱家三才平倭寇，大陕水患因右相白鹿司得以消弭清障…
　　内有一人之下宰相言游，与统三军的杭沫保平和…
　　而对躬耕田埂的百姓而言，只要没天灾人祸，麦穗两歧，粮食丰收，那就是太平。
　　因而，沧国初露‘太和之治’。
　　延庆殿闭关的沈一曦。
　　明着是闭关不闻窗外事。
　　实则事无巨细，用人不疑，也一定程度上，博得内阁与六大家族许多新起之秀的认可…
　　日不暇给。
　　稍纵即逝便已到了出关日的前夕。
　　“你来了。”
　　沈一曦双目跃然一亮，见灰袍如旧，心头难压欢喜：“孤想见你。”
　　从雨花阁被引入的杭一诺，摘下蒙眼的黑布，仅片刻的怔神，随即便将目光投向周围，环顾了一圈：“延庆殿。”
　　“嗯，孤在这为民祈福四十九日。”沈一曦盯着他，“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
　　杭一诺柔和的目光降在沈一曦的面容上：“你遣人带我这，可会为你招致麻烦？”
　　宝座上的沈一曦小跑着下来。
　　她长个儿了。
　　已经从他腰间，长至胸口处。
　　她大大方方的看着他为她紧锁的眉头，昂头，傲然得意扬起笑容：“那又如何？”
　　“一曦。”杭一诺将手掌盖上她双目，宠溺而又无奈道，微微笑道，“你想要做什么？”
　　“一诺。”沈一曦反手将他掌心抓住，柔柔道，“杭氏族与沈氏族心照不宣，噤若寒蝉。孤遣人带你这儿，有何惧？”
　　“嗯…”杭一诺睫毛微颤。
　　“孤当年进了山洞见着你。”沈一曦龇牙咧嘴，“究竟是他们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已不得而知。”
　　杭一诺眼眸深邃，细细听，轻轻笑：“是啊。”
　　“哼，他们也没料到，孤会走到这一步。一诺，你知道杭氏族本是想培养杭沫为储君的吗？”
　　沈一曦扬扬得意，随即笑容从明媚转而轻蔑。
　　“那杭沫，杭氏族以他为首，言游与他交好。若不是他落了病，五大家族与孤的父王还与之博弈，孤是断然不能活到如今的…”
　　说到这，沈一曦停顿，眼睛弯成月牙儿。
　　“孤想到这，不知是该感谢命运眷顾，还是得笑他命不好。”
　　杭一诺默然听着，一言不发。
　　捧着他手掌的沈一曦，顽皮的用指尖在他掌心，顺着他的掌纹走画。
　　“一诺，孤打算出了关，再去见他。届时，好好感谢他的不杀之恩。”沈一曦目光渐冷，“杭氏族苦心孤诣培养了他，若不是他命该如此，哪儿轮得到孤苟延残喘。”
　　“一曦。”杭一诺目露迟疑，缓缓道，“杭沫不只是杭氏族的中流砥柱，亦是沧国的继往开来…”
　　“什么？”沈一曦动作一顿，茫然而又错愕，“你被囚困苟延，不怨他吗？”
　　杭一诺摇了摇头，温柔而平静道：“与他无关。”
　　撇开他的手掌，沈一曦面露不服。
　　“一曦。”杭一诺下蹲，单膝下跪，像一个宽厚的长辈，循循善诱，“一个朝代的终结，从来不是一人之过。我若生不逢时，也是命。”
　　“可…”沈一曦困顿，她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被纠缠住了。
　　“杭沫之才，千古第一人。远不是你父王，与我能及。他保住了杭氏族，实则也是护住了天下黎明。”说到这，杭一诺继而再解释道，“傻丫头，杭氏族若分崩离析，各自为王，中元大陆会陷入诸侯之乱。”
　　这…
　　沈一曦恍然大悟，茫然无措的双手不知该放哪儿。
　　“你的父王看似妥协杭氏族，实则为你步步为营。”杭一诺身居囚笼，却对所有的局势，耳清目明。
　　而此刻，他怀揣着十足的耐心，为沈一曦答疑解惑。
　　“卫天宇虽是他的人，却为你数次倒戈。你的父王，为你未雨绸缪。他虽然崩逝，可在朝中为你留有帅才言游，将才白鹿司，还有竺氏兄弟，朱家三子…”杭一诺轻拍着她的脑袋，顺势又捏了捏她的脸颊，缓和她的状态。
　　这……
　　对啊！
　　沈一曦微启着粉唇，看着的认真的面庞，希冀之光燃于眼中。
　　在这一刻，他的分析，对她而言，不亚于是一场开导。
　　杭一诺笑容聚在唇角，面临着历史洪流有一种处事不惊的释然与淡然。
　　“杭沫是一个野心勃勃，且自尊心极强的人。但他的确不如你，一曦。”他说，认真的说，“你看似是多方势力博弈的棋子，但你能凝结多方势力于身，岿然不倒，还能逆流而上。”
　　豁然开朗的视角。
　　在这一瞬，得到天启。
　　沈一曦的面容，焕发向上的生命力。
　　他在肯定她。
　　一次次的肯定她。
　　认定她。
　　也在努力的托举她，示意她，往前走，别害怕。
　　“一曦…”杭一诺心中的定意，化为铿锵有力的低喃，“卫天宇之过，不在你，亦不在他。倘若将来有一日，你不得已，切记，过也不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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