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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
季平生一怔,第一反应还是想跑。
但他没跑成,这车他还得开回去。脑子发懵,连带着反应也变慢了。
他踟蹰片刻,才抬脚走过去。
“缺钱了?”季仁军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季平生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那五十块钱被他攥皱了。
“嗯。”
季仁军抬手,指着血站大门:“这就是你想的解决办法?”
“嗯。”
季平生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别的话说。
“哑巴了?”
季仁军面露不满,又摸出烟盒,抽了支烟衔在嘴边点着。
熟悉的烟草味儿呛得季平生咳嗽两声。
“你有事吗?”
“没事。”季仁军沉声道,手搭在旁边抖落掉烟灰,“闲着来集上转转,就看见这车停在这——缺多少钱?”
季平生垂着眼睛,张了张嘴:“两千多。”
“那你卖这一次血能拿多少?”
“一百。”
季仁军噗嗤一下笑了,黝黑的脸上,皱纹全被挤了出来。
“卖二十回血你是不想活了吧?”
“卖不了那么多次,”季平生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季仁军吸了口烟:“孟家那小子知道你这么干吗?”
季平生别过头去:“……不知道。”
“我猜也是,”季仁军哼笑一声,“那小子比我跟你妈对你还上心,他要是知道,指定不会叫你来,最少也得跟你一块来。”
“他身体不好。”季平生说,“不能来。”
“你现在身体能好到哪去?”季仁军盯着他,“脸色难看得我还以为你在孟家住着他们不给你饭吃。”
“没有。”季平生着急否认,“他们对我都很好。”
“用不着你说,”季仁军阴阳怪气道,“好到都不回家了,我当然知道他们好。”
季平生不说话了,站在原地沉默,看着他很快抽完了一整支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碾灭。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需要的话我捎你一程。”
季仁军像是被气笑了:“这话说的,这车可是老子买的,当初你丢在火车站差点儿找不回来,老子还没算你的帐。”
季平生有点儿疲倦,不想跟他争执这些。
“那你想拿回去就拿回去吧,我走着回家。”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季仁军叫住他,又点上支烟,“给我说说,你们那钱是怎么不够用的?”
孟佰在地里巡视,板蓝根长势还不错,其他幼苗也逐渐从冬眠中醒豁过来,慢慢扎根长叶,他看得仔细,怕有什么遗漏。
转了一圈之后,他绕到种植龙胆草的那块地旁,蹲下身,扒拉几下被雪水浸透的黏土块。
这批种子彻底打碎了他的希望,大抵是不会成活了。
他想着把种子挖出来,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土壤被太阳晒了小半天,温凉温凉的,孟佰在最靠外的种坑扒了扒,找到了那颗种子——它除了喝足水分变得皱巴巴的,其他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连发芽的苗头都看不出来。
孟佰叹了口气,拿纸包起来,转向第二个坑。
表层泥土拨到一边,他的手忽然顿住,悬在了半空——
深棕色的沙壤土中,露出一点渺小到不起眼的绿,因为太小了,被土层遮掩,所以很难被发现。
孟佰认得出来,那是他心心念念的、龙胆草的幼芽。
他愣在原地,良久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逐渐睁大,瞳孔里只装得下那小小一株绿芽。
喜悦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像今年的第一阵春风,先于自然万物拂过他的心田。
孟佰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在田垄上来回踱步。
他现在格外想见到季平生。
“贷款申报的是一万块钱,正常审下来种第一茬绰绰有余。”季平生语气平静,或许是太累了,情绪也没什么起伏,“但是不知道哪一层出了问题,最后拿到手只有五千,说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砍了一部分支出,年前顺利撑过来了,但也就只剩下几十块钱。从现在算到收成还有大半年,追肥、除虫都要钱,地里也不能离人,没办法去打工。”
季仁军听完,很久没有开口。
季平生站得有点儿累,索性翻身上车,坐在了后车斗的围栏上。
季仁军一支烟又抽得只剩一半,吐出一口白雾:“给你准备的八千块钱结婚彩礼,杨家退回来四千,还存着没动,要是用得上,就算我投资的。”
季平生一愣:“什么?”
不,这种时候不能装客气,老头子既然开了口,他必须得抓住机会。
这么想着,他又从车上跳下来,站在父亲面前:“你认真的?”
“认真的。”季仁军说,“不过这就相当于我个人出钱补上你们的贷款,是要还的。贷款怎么算利息,我也怎么算。”
季平生总算恢复了点儿精神头,眼睛亮起来:“还!肯定还你!可说定了,你不能反悔!”
“你当我跟你似的,你老子说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季仁军笑骂一声,“走,现在就回家给你拿存折。”
孟佰在地里呆到吃午饭才回家,坐下来扒拉没两口,又忙不迭要出去。
申芹拦了他一下:“忙半晌了,歇会儿吧。”
“没事儿妈,”孟佰脸上笑意盈然,“我不累。”
他从年前愁到年后,为钱愁、为发芽率愁,但实际上,只要一颗破土的嫩芽,就能让他高兴起来。
“小佰。”季平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孟佰闻声转头看去:“你咋这么早就回来啦?”
季平生隔着纱窗朝他笑了一下:“今天活少,干完老板就让回来了,虽然只有五十块,但是……”
孟佰推开门,上前两步,表情蓦地凝固在脸上。
季平生的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季平生心里咯噔一声,他一时太激动,竟忽略了血站那医护员和老爹反反复复的念叨,没照镜子看一下,自己脸色是不是真的差得那么明显。
他心底发虚,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笑脸,佯装诧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色咋了?我没啥事儿啊。”
孟佰眉头微微皱起来,盯着他凝瞩不转。
季平生怕真被他看出点儿什么,赶紧掏出存折转移话题:“跟你说个好消息,我……”
“你跟我过来。”
孟佰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直接上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进里间。
“不是小佰,怎么了?我真没事,你这是……”
砰——!
门在身后合上,孟佰神色凝重地转身,抓着他的那只手片刻未松,另一只手搭在他袖口上,猝然往上一捋。
动作快到季平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哎……”
等他回过神,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时,已经晚了。
他象征性挣了两下,见孟佰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作罢。
孟佰盯着他的手臂,靠近臂弯的地方,三个挨得很近的血点还没消下去,那是针孔。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问你,那每星期的一百块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话语气太重,每一个字都落到了实处,季平生低着头,印象里他很少这样说话,听出来这是真生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觑着孟佰,迟疑少顷才张了下嘴:“你……都猜到了,我还有必要再说一遍吗……”
“好。”孟佰点点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不是……钱不够嘛,我不想看你整天为这事发愁,而且……一个星期抽一次血也没多大影响……我……”季平生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仿佛蚊子叫,嘟囔着嘟囔着就哑了。
“钱不够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吗?那是两千块钱不是两万!再不济我们还能去找人借,那么多亲戚邻居多借几户总能凑齐,反正也就是半年的事,等这茬收了不就能还上了吗?你干嘛非得……”孟佰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着说着鼻尖猛地一酸,“之前……之前你口口声声说让我注意身体,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怎么到你这就不作数了?你知道这样抽血严重了真的会要命吗!”
“我错了……”
“你跟我道什么歉。”
孟佰苦笑着坐到床上,眼眶发潮:“你豁出命去挣这个钱,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我……你怎么还能跟我道歉。”
“你看,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嘛……”季平生走到他旁边坐下,“我以后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
孟佰没作声,他到现在才第一次开始后悔,后悔那么冲动辞了省城的工作,拉着季平生跟自己回村种药材;后悔一个念完大学的人,在省城工作了三年,竟然没有攒下多少钱。
明明一开始本就是他该吃的苦头,季平生来了就硬生生接过去了,他心里怎么可能好受。
“别难过了……”季平生凑过来,轻轻亲他的鼻尖和嘴唇,“今天其实有件好事儿来着,看你这么难过,我也高兴不起来了,我以后一定不冲动了……”
孟佰恨自己心软,温温柔柔的几个吻,立马就被哄好了。
可不怨他,也不代表心里不难受。
他绷着表情,看向季平生:“什么好事?”
大概是故意逗他,季平生呲牙咧嘴地笑起来,从口袋里把刚刚匆匆塞回去的存折拿出来:“我爹给咱们的投资,四千块!”
“真的?”
“还能诓你不成?”季平生把存折打开递到他眼前,“看到没,余额四千零五十二块三毛四分!”
孟佰定了定神,问道:“季叔他……主动给你的?还是你去找他了?”
“他主动给的。”季平生得意地撇撇嘴,看他的情绪好点了儿,才松了口气。
孟佰手里捏着那本存折,喃喃道:“我觉得……季叔这是有点儿接受了。”
“其实我也有点感觉。”季平生说,“不过他也没明确说别的,只说这钱按贷款利息算,后面还是要还的。”
“还是肯定要还的。”孟佰将存折塞回他口袋里,微微仰头,“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季平生一偏头:“什么好消息?”
“我今天在地里,发现龙胆草那块地,出了个芽儿。”孟佰说。
“真的吗!”季平生喜形于色,不自觉抬高音量。
孟佰郑重点头。
“太好了!出一个芽就说明我们的大方向是没错的,后面天越来越暖说不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有一株成活,后面就好办太多了……”季平生顾自细数起来,像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但坏消息是——”孟佰拉长最后一个字音,截断他后面的话。
季平生收起笑脸看过来。
“从现在起,往后半年,你都不要想了。”
“想什……”季平生一头雾水,但看着孟佰的眼神,登时回过味,嘴角立刻耷拉下来,“别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小佰哥哥……”
他抱着孟佰的腰苦苦哀求:“一个月、就一个月行不行……那两个月!两个月应该够长了吧,求求你了……”
“不用跟我讨价还价,半年,一天也不能少。”孟佰岿然不动,“给我好好长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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