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娘子她红袖覆山河

　　腊月初一，天色阴惨。城门处一声轰响，接着便是如雷般的马蹄声，突厥骑兵入城了。

　　那些兵丁提着弯刀见门就踹、见人就砍，街面很快就乱得不成样子。他们不挑不拣，见着能拿的便往怀里塞，活脱脱就像是山里头的盗匪。

　　这些人一路劫掠，不多时便到了醉花楼前。这楼门窗紧闭，连檐下的红灯笼都摘了个干净。

　　他们见大门上了闩，也不叫人通传，抬脚便踹。那门板“咔嚓”一声裂开，随即重重倒在了地上。十来个突厥兵提着刀闯进来，领头那个用生硬的汉语喝到：“值钱的！都交出来！不然，死！”

　　梁颂瑄疾步赶来，横臂拦在士兵面前。她迎着雪亮的尖刀上前一步，用突厥语高声道：“这楼里正闹天花，你们若不想染病而死，就立刻离开。”

　　士兵们骤然止步，面面相觑，嘈杂的议论声骤然炸开。有人下意识后退，撞到了同伙，引来几声咒骂。

　　“天花？胡说！”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啐了一口，“老子抢了十几家，还没见过有人出天花！”

　　“可万一是真的……”另一人犹豫着退了半步。

　　“怕什么！这女人一看就是在唬人！”

　　有个络腮胡眯起眼，刀尖直指梁颂瑄：“天花？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梁颂瑄不退反进：“你们若不信，大可进去瞧瞧。染上病，可别怪我没提醒。”

　　争执渐起，士兵一阵骚动。一个瘦高个啐了一口，低声道：“这病染上必死，为几个钱不值当！”

　　旁边黑脸汉子却冷笑道：“西边来的怂货！这女人分明在唬人！要我说，你们活该穷一辈子！”他猛推瘦高个一把，“你们不敢，老子去！钱和女人，一个都别想跑！”

　　瘦高个被激得面红耳赤，反手揪住黑脸汉子衣襟：“你说谁怂货？！”

　　二人瞬时扭打作一团。其余士兵也分成两派，吵嚷声越来越大。有人高喊“东边的蠢蛋！”，有人怒骂“西边的杂种！”

　　梁颂瑄冷眼旁观，发觉这些人看似同属一队，实则分作东西两派。东边来的多着皮甲，腰佩弯刀，口音粗重；西边的则披铁甲，持啄锤，说话时总不自觉地带着卷舌音。

　　她心中一动。

　　可那络腮胡突然暴喝道：“都闭嘴！”人群霎时噤声了，看来这人是有军衔的。他将弯刀横在梁颂瑄颈间，狞笑道，“你说有就有？老子才不信！”

　　络腮胡押着梁颂瑄踏入前厅，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地上铺着草席，十数人横卧其上。他们面色灰败，裸露的躯干上有大片大片的红疹，有些已溃烂流脓。

　　几个蒙着白布的姑娘正为病患递水送药，瞧见这些突厥士兵闯入，吓得缩成一团。

　　沈愿正俯身为一老妇施针。他面上蒙着白布，旁人只能瞧见一双沉静的眼。闻声他抬了抬头，但手中银针未停：“诸位莫要妄动。此处病气深重，若沾染上身，悔之晚矣。”

　　突厥兵们顿时骚动起来。那黑脸汉子瞪大眼睛，指着地上一个哀嚎的病人道：“这、这真是天花？！”

　　梁颂瑄趁机挣开络腮胡的刀，冷声道：“诸位也瞧见了。若执意要动我楼中人——”她指向墙角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那便是下场。”

　　瘦高个猛地后退两步，撞翻了药罐。有人低声咒骂：“早说了不该进来！”可那黑脸汉子却仍不死心，啐道：“装神弄鬼！老子偏要——”

　　说着，他伸手要掀那裹尸布。

　　“且慢！”梁颂瑄厉声喝止，“这人昨日刚死，阁下若碰了他，三日之内必高热溃烂，浑身流脓而死！”

　　“还有，”她瞟向了想对姑娘们下手的瘦高个，“这些姑娘虽没得病，可说不定身上就有病气。你们若是碰了，死得更快。”

　　络腮胡眯起眼，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忽地，他对几个鬼鬼祟祟的同伙吼道：“都别碰人！咱们只要钱！”

　　说罢，他又举起刀，朝梁颂瑄森然一笑：“把钱都交出来，否则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梁颂瑄冷笑道：“钱早花在买药上了，楼里半个铜板都不剩。你若不信，大可自己搜。”

　　“放屁！”络腮胡一脚踹在她肩头，梁颂瑄闷哼一声跌坐在地。弯刀随即抵住她咽喉，刀刃压得她不得不仰起头。

　　“找死？”

　　梁颂瑄喉间微动，仍道：“没有就是没有。”

　　络腮胡暴怒，扬刀欲砍。

　　“等等！”素纨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络腮胡的腿哭道：“军爷饶命！楼里、楼里还有钱！奴婢带您去取！”

　　梁颂瑄厉声喝道：“素纨！”

　　“姑娘别硬撑了……”素纨哽咽道，“我知道您把钱藏进了酒窖……”

　　突厥士兵们眼睛一亮。络腮胡松开梁颂瑄，刀尖指向素纨：“带路。”

　　素纨踉跄起身，梁颂瑄却突然抓住她手腕：“不行！那是给姐妹们赎身的——”

　　“啪！”

　　络腮胡反手一记耳光，扇得梁颂瑄唇角渗血。素纨哭着掰开她的手指：“姑娘……保命要紧啊……”

　　突厥人跟着素纨往西去了。梁颂瑄撑着药柜慢慢站起来，望着他们消失在拐角。

　　见人走远，地上的“病患”纷纷掀开草席起身。那“尸首”也一骨碌爬起来，竟是厨下帮工阿福假扮的。

　　几个姑娘忙不迭地抹去脸上草木灰，又用帕子擦去身上涂的茜草汁。这是沈愿的计谋：他先将荨麻叶捣碎了取汁，让众人在身上抹一遍。不多时便起了细密的疹子，看着与天花初发时一般无二。

　　再以茜草煮水，细细往疹子上一涂，瞧着便如疹斑溃烂；又教众人以草木灰调水抹脸，衬得人面色灰败毫无生气。最后，他另煮了苦参、苍术等气味浓重的草药，更显得满室病气沉沉。

　　这般布置下来，任是谁见了也不由得不信。

　　几个丫头急急围到梁颂瑄跟前，七嘴八舌地问：“姑娘可伤着了？”“那蛮子下手忒狠，姐姐腮帮子都肿了！”

　　徐嬷嬷扑过来，捧着梁颂瑄的脸细看。见她唇角渗血，急得直跺脚：“杀千刀的突厥蛮子！”

　　沈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来一块沾了药酒的帕子。梁颂瑄接过帕子按在嘴角，对众人笑道：“不妨事，咱们该去接素纨了。”

　　素纨领着那群突厥兵往后院去，那络腮胡紧跟在她身后，用刀抵着她腰。有几个走在后头的突厥士兵举止鬼祟，时不时地窃笑几声，不知在做什么。

　　这雪天路滑，素纨却走得极稳当，连呼吸都不曾乱一分。突然，她脚步一顿。那络腮胡不耐烦地推她一把：“磨蹭什么！”

　　“军爷莫急，”素纨细声细气地道，“酒窖暗，奴婢得先去取盏灯来。”

　　络腮胡眯眼打量她：“少耍花样！老子跟你一道去！”

　　素纨不慌不忙，到檐下取了早备好的蜡烛。她抿嘴一笑：“军爷可放心了？”

　　络腮胡哼了一声。

　　下酒窖的夹道又窄又黑，素纨举烛在前，络腮胡紧贴在后。烛影摇红，照得墙上斑驳霉迹一清二楚。行至拐角处，素纨忽然“哎哟”一声，被夹道里的随意堆放的柴火绊倒在地。

　　蜡烛脱手飞出，被那络腮胡下意识接住。此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钱！”“好多钱帛！”“咱们发财了！”

　　酒窖口散落着几匹锦缎，底下压着个半敞的钱箱，里面的铜钱在烛光下泛着黄澄澄的光。那些突厥兵哪还忍得住？顿时你推我挤地往里冲。

　　“站住！”络腮胡暴喝，可哪还有人听他的？他狠狠瞪了素纨一眼：“你在这等着！”说罢举着蜡烛追了进去。

　　那人刚走，素纨便猛拉悬在暗处的麻绳。只听“轰隆”一声，千斤闸应声而落，将酒窖口封得严严实实。

　　里面的人意识到了什么，重重地撞门、咒骂，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这便是她们设下的杀招。酒窖久不通风，浊气沉底。人若进去了，不消片刻便会气绝身亡。而那些蠢物在里头扑腾得越凶，死得便越快。

　　素纨不急着走，将耳朵贴在石壁上细听——先是“哐当”几声，像是有人踢翻了酒坛；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咳嗽，那咳声越来越急，渐渐变成窒息的“嗬嗬“声。

　　直到里头再无声息，素纨才推开伪装的柴堆的暗门，进了与小厨房相通的地窖。她沿着石阶上去，正撞上梁颂瑄含笑的眼。

　　“可算来了。”梁颂瑄递了碗姜汤与她，“酒窖封了？”

　　素纨接过姜汤，嘴角微扬：“封了。”

　　“我走了，”梁颂瑄收拾好厨具，道：“待会儿你带几个得力的伙计，给那酒窖通通风。等浊气散尽了，再把那些尸首都搬出来。”

　　素纨捧着姜汤的手一顿：“姑娘这是要……？”

　　“这些士兵看似是同伙，实际分作东西两派，想来各属不同势力。”梁颂瑄在灶台上画了道线，“咱们用他们各自的武器在尸身上添几道伤，做出夺财内讧的场面——”

　　素纨眼睛一亮：“东西突厥本就不和，若见手下人死在对方手里……”

　　“正是。”梁颂瑄洗过手，云淡风轻地道，“他们狗咬狗，雍州百姓或能得一线生机。”

　　她们正说着，徐嬷嬷却突然慌慌张撞进来：“姑娘！后、后院柴房走水了！”

　　梁颂瑄脸色骤变：“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素纨想起方才那几个鬼祟的突厥兵，大喊道：“定是方才那些突厥人做的手脚！”

　　梁颂瑄一把扯下帘幔浸入水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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