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浅处不胜舟

作者:月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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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色许


      晏临溪在镇上已经住了些许时日,身无分文的窘迫最终没能敌过客栈老板娘的势利眼——泊衔玉留下的“施舍”用尽之后,晏临溪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即便他还是个虚弱的病秧子。

      最终是那个替他治伤的医馆大夫收留了晏临溪。

      大夫姓黄,之前他针对“赛神仙”给晏临溪一个忠告,很难让后者不在意。
      待熟络了两天,晏临溪才旁敲侧击询问起来。

      原来这位黄大夫是医圣座下弟子,行医为生,暂且在这个镇子落脚,因为觉得自身医术不精,恐辱没了师门,所以也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

      关于“赛神仙”,黄大师回忆时谈起:这剂药的前身是由医圣所创,本是为消解病患身心苦楚,后来经些江湖庸医胡乱改版,刻意加强药效,才成了如今这等药性与毒性皆辛辣的模样。
      黄大夫一口咬定“赛神仙”是毒,倒也半点不假,其中滋味晏临溪已经亲自尝过,不想再试。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在黄大夫的耳提面命、日夜监督之下,晏临溪的病情总算有了起色。

      从一开始头疼得目呲欲裂、彻夜难眠,到现在多走几步才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从身体上麻木,到眼下总算察觉自己身上,因为高崖追水导致的多处擦伤、挫伤的疼痛;从先前话都说不出,到如今的“破锣嗓子”……
      总之,算是有了长足进步。

      他现在逢人便是闭口微笑点头摇头,只字不言——这副声音传出去,还不如一剂药将他毒哑算了!

      晏临溪需要静养。
      但在军中个把月,忙惯了,人闲不住。
      在卧榻上时不时就得换个姿势,不是躺就是倚着,提起些精神还要去外头溜达一圈。

      偌大一个灵蛇镇,总能让他找到些乐子吧?

      “……只见那条白蛇摇摇尾巴,变作一个美人,‘嗖’地一声,窜到半空。霎时之间,五彩祥云布满整个天空。”
      讲话的少年眉飞色舞,已经颇有说书先生“做作”的神韵。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面前的六位“看客”。

      安静片刻,忽然出声:
      “你们猜怎的!”

      吓得晏临溪一个激灵,唇间的瓜子皮都崩飞出去。

      晏临溪身前其他的五个少年面色淡定,显然是了解那少年的脾性。
      其中一个不屑道:“你讲不讲!你不讲我可要说了!”

      说书少年汗颜,继续说道:“那蛇妖从空中轻轻一划,一颗通体金黄的灵丹落下,正巧就落在了樵夫的手上。樵夫明白过来:这白蛇化身的美人是要帮助他。大喜过望,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回家去,将丹药给他那个快要病死的女儿服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樵夫的女儿便起死回生了!”

      晏临溪倚在矮墙上听得津津有味,身子歪歪斜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劲儿。
      他手上被小孩们施舍的“瓜子”已经嗑完了,左看看右看看,见身后就是一株半高的李子树,枝桠随风动,搭在他的肩头。

      “那我不客气了!”晏临溪心道。
      他随手一捞,摘下个浑圆的青红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酸意瞬间从舌尖窜到脑仁。

      这个镇子叫做灵蛇镇,此名背后有一段“山蛇显灵,赐药救人”的故事。只是这故事传了几代,具体细节丢失,流传的版本之多,更是天花乱坠什么都有。
      晏临溪在镇子里待了不过几日,已经将所有版本听了个七七八八。

      讲故事的小孩儿见他手上的果子,顿时鼓着腮帮子不乐意了,叉着腰高声控诉:“哑巴!你怎么吃独食?我们也想吃!”
      说罢也不管故事讲得如何,缠着晏临溪给他们摘。

      晏临溪面上不显,很大方地给六个孩子一人一颗。
      汁水迸溅,酸倒了一片。

      看见他们扭曲的表情,晏临溪抖着肩膀直笑,笑着笑着又牵扯到肺腑,咳得胸腔发疼。

      “好啊!你们这群小崽子,找打!”
      客栈老板娘尖利的声音突然从墙那头传来——矮墙边上一溜的李子树都是她的。
      一个大人六个小孩儿顿时作鸟兽散。

      晏临溪身体没恢复,跟在他们后头。
      孩子们那叫一个仁义,连拖带拽拉着晏临溪跑出两条街。
      等身后没了追兵,七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然后,笑作一团。

      他们重新找了个地方,在河边石阶上排排坐,吹吹春三月的风。
      之前讲故事的小孩问:“哑巴!你刚刚听没听到我讲的?”

      当初晏临溪刚遇见这群孩子时,正是嗓子最疼的时候,连喘气都费劲,只能靠点头摇头回应,孩子们便以为他是个流浪来的哑巴,非常仗义地拉着他一起玩儿。

      晏临溪随意点了两下头,他想了想,又做了个摊手耸肩的姿势。
      “这是什么意思?”
      “哼哼,哑巴说他不信你讲的故事!”那个不屑的少年呛声。
      晏临溪:“……”

      他其实想问灵蛇最后去哪儿了……很难理解吗?
      算了,不想说话。

      呛声的少年不依不饶道:“我娘说,才没有什么灵蛇,山里的美人蛇专吃不乖的小孩儿,你可要当心咯!”
      “你!”
      “你什么你?要打架啊!”
      “来啊!我怕你啊?!”
      其他孩子非但不制止,还稀稀拉拉地拍手叫好。
      晏临溪:“……”

      他轻轻拨开两个就快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地指了指这个,再指一指那个。
      俩小孩将身形一扭,均侧身坐着,谁也不理谁,置气去了。

      晏临溪放下尴尬在半空的手指,一时没人说话,他只好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眼神放空,开始发呆。

      他不可能在这个镇子待太久,外界找不到他,肯定会着急。他心有牵挂,不想有人为他提心吊胆。
      他也想过主动传信。孔雀洲在西南设有分驿,只要信笺能送出去,一切便有转机。
      不过分驿设在浦陵,离灵蛇镇太远,依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镇子大门尚没走出,便已倒在路上。
      找镇子里的人捎信也不现实,没钱是一点;再者,乡亲们一听要去浦陵、去延西,这山高路远的,春天山里野兽横行。
      镇上的人平日里连邻镇都少去,又怎么会有人愿意冒着风险,走那么远的路替一个陌生的外乡人捎信?

      西南之地闭塞,怎么将消息传出去是个问题。
      晏临溪越想越心烦,长吁短叹。

      刚才还相互置气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好了,他们同别人一起在岸边碎石里找适合的石片,手腕一抖,在河面上打出几个水花。
      于是一场打水漂比赛又开始了,河边一阵熙熙攘攘。

      一只温热的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晏临溪回神,转头便看见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小姑娘,正怯生生地捧着一个用狗尾草编的圆环。
      他会意,配合地低头,凑近了些。

      狗尾草环编得有些太大了,堪堪卡在晏临溪优越的眉骨上方。
      晏临溪扶着草环向小姑娘微笑。
      小姑娘没说话,微红着脸,继续去扯岸边疯长的狗尾巴草,她要再做个小一点的手环。

      晏临溪低下头,在河水倒影中欣赏自己。

      软乎乎的狗尾草贴着额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再配上他那沙哑的破锣嗓子,以及这几日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冒出些胡茬的下巴,本就不修边幅的模样更添了几分潦草。
      晏临溪的嘴角往下拉,显然对自己的形象很不满意。
      偏偏嫌弃自己,还要盯着水面瞧,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出花似的。

      ·

      水面波纹被孩子们的石片搅得细碎,一圈叠着一圈晃荡,不断变化。风裹着碎浪撞上岸边,忽然间,水波起伏剧烈起来。

      晏临溪耳侧飘来絮絮人声:“前面就是镇子,镇上有客栈,诸位今夜正好歇脚。对了,容老朽多嘴一问,几位是行商的?”
      这是灵蛇镇老船家的腔调。
      每日他总清早摇船出镇,傍晚才顺流回来。晏临溪先前询问过他怎样才能捎信出去,所以熟悉。

      晏临溪没抬头,指尖正跟发尾的死结较劲。粗粝的发丝缠成一团,怎么扯都解不开。
      他心中嘀咕:“再解不开就得沐浴时慢慢梳,不然只能剪短了……等等,老船家今天回来得早了?听这动静,船上不止他一个人……可恶,这结怎么还是解不开?”

      “不是,我们都是公子的仆从,跟着公子回祖籍。您也知道,先前西北打仗,一路耽搁到现在。”
      这是老船家载来的客人的说话声。

      “哦,原来是这样!前几日镇上也来过大帮商人,随行侍卫个个膀大腰圆,老朽瞧着眼生,认错了。”

      又一个客人开口,语气里藏着几分试探:“老人家,镇上近来可有外乡人来?”

      “多着呢!还不是因为打仗,流民来了不少,连带着流匪也多了。镇上百姓这几日都不敢随便出门。诸位,前面那处河堤就能上岸了。”
      “好。公子,到地方了。”

      晏临溪跟自己的头发打得难舍难分。

      人声隔着水色与风雾,本是模糊的,连传过来都要绕几重弯。可落进晏临溪耳中时,却忽然清似浸露,又浅似浮云。
      隔着两世光阴,恍惚里掺着点旧年的粲然,轻轻落下。

      “劳驾,这是船钱。”

      老船家看着对方手掌上的银子,惶恐地摆手,连声拒绝:“这、这使不得啊!这银子也太大了!老朽不能要!”
      “没带碎银,多谢您载我们一程。”
      那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晏临溪这才猛地抬头,眼里瞬间涌上错愕。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从船舱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不是楼悠舟还能是谁?

      楼悠舟……
      晏临溪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船夫支支吾吾推脱不过,这才收下,感谢了好半天。
      扮成家仆的乙二瞥了眼自家 “公子”,忽然发现他神情异样。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瞧见不远处的河岸石阶边,一群孩子吵吵嚷嚷,中间还混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乙二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自家公子足尖猛地一点船板。
      伴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他家“公子”已经朝着那个乞丐的方向飞掠出去。

      船身颠簸一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噗通!”
      “哎哟!咕噜咕噜咕噜……”

      乙二踉跄着扶住船舷,眼睁睁看着老船家惊慌失措,被掀翻到了水里。
      那锭银子从老船家怀里滑出来,在空中划了道亮闪闪的弧线,“咚” 地沉进河底。
      他转头看向身边同样看呆的甲川,急声喊道:“快救人!”
      “噗通!”
      “噗通!”

      那边的兵荒马乱,半点没闯进晏临溪的眼里。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朝自己扑来的那道身影。

      楼悠舟如同一只降世的仙鹤,带着翻越万水千山的风,朝他袭来。

      时间很慢。
      慢到每一处水花迸溅,再都有了归处。

      大风猛烈,入他怀中。

      晏临溪被带着向后倒去,重重摔在软乎乎的狗尾草堆里。
      细碎的草叶沾了满身,香尘浮动。

      楼悠舟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颤,像是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断了。
      后怕、狂喜、委屈、焦虑……各种情绪一同决堤,几乎要将他冲垮、淹没、浸透。连多日来悬着的那颗心,都在这股浪潮里发着软。
      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那些 “你去哪了”“我找你好苦”“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到最后都化作一句:
      “晏临溪!你这家伙怎么还没死!”

      晏临溪哭笑不得。
      被这么一撞,已经感觉有点死了。

      他猛地咳嗽几声,楼悠舟瞬间慌了,连忙撑着身子,指尖抚上他的肩膀:“怎么了!?”

      晏临溪咳得脸颊泛红,好半天才喘匀气,看着他眼底的慌乱,忽然笑了,声音沙哑:“嗯,没死。”
      说了三个字就闭嘴了。
      他现在说太多实在有辱耳闻。

      楼悠舟还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眶正发红。

      晏临溪看着他泛红的眼尾,手臂猛地收紧,将人重新拽进怀里。
      楼悠舟顺势搂住他,控诉道:“我找你好久!死家伙!”
      “哈咳咳咳咳……”

      ·

      “他们在干什么?”
      岸边看热闹的孩子们围成一圈,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声音压得低低的。

      爱呛声的那个孩子变了一副面孔,耳朵尖红红的,凑在同伴耳边小声说:“我娘说过,这是大人得等天黑了才做的事,他们倒好,大白天就这么弄……也太、太不知羞了!”
      “这有什么!我爹娘就敢在白天做这些!”另一个少年总算有了反驳的机会。
      红耳朵男孩梗着脖子,“哼,那你爹娘最不知羞!”
      “你!想打架啊你!”
      “来啊!我怕你!?”

      “呜哇哇哇……”

      俩孩子说着就要撸袖子,旁边突然传来哭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齐刷刷转头,只见先前蹲在一旁给哑巴编草环的小姑娘,正攥着没编完的草绳抹眼泪。

      “你哭什么?”
      “她觉得哑巴好看,以后想当他新娘子,不过现在……”
      “这有啥好哭的!等以后,哥给你找比他俊十倍的郎君!”

      ……

      灵蛇镇的春日也融融,炊烟也袅袅,琴瑟也绵绵。
      晴光暖透窗纱,东风轻拂堤沙。
      柳眼初舒绽芽,莺啼芳榭,游人醉了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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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春色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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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8个月前 来自:江苏
    对第一卷进行了修改,主要是把第一人称部分改回第三人称,“我”的叙述在全文里还是太突兀了;另外还修改了章节名称和排版,对部分文字进行了润色,总体情节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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