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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钱
过完正月十五,就算出了年关,外出打工的人就该收拾收拾行囊,陆陆续续离开了。气温开始回升,积雪消融,冻土开化,这些人走完,田间地头也忙碌起来。
“季平生,”孟佰放下笔,看着纸上的数字,“我们得想想开春后的事了。”
季平生捏了块梨膏填进他嘴里,在一旁坐下。
“你说。”
“我算了算,后边差不多还要追肥两次,天暖和了病虫害也得系统解决一次,其他杂七杂八的基本能纯靠人力解决,算上最后收成、存储、运输这些成本,最少还得两千块钱。”
“那我们现在……”
“还剩五十多。”
季平生张开嘴又闭上,不说话了,静默地坐着,眼神也逐渐失去焦点,一动不动地盯着虚空某处。
他之前想着大不了去自己还能打工,但其实跟本没这个可能,药材长到中期,三天两头就得去检查,随时除草除虫,如果他去打工,那这些工作就全落到孟佰一个人身上了。
三十亩地,在没出大问题的前提下,两个人尚且累得够呛,遑论一个人呢。
“要不……”迟疑良久,季平生才开口,“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招日结短工的,白天打工,晚上回来管地里的事……多少挣一点。”
“白天累一天,晚上还要往地里跑?”孟佰看他一眼,语气没有起伏,“你是想年纪轻轻累出病来么?”
“可是……”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甚至光是短工也不够,就算天天干,一个月也就两三百来块钱,等两千块钱攒够,药材早就死地里了。
孟佰深吸一口气,咬碎了嘴里的梨膏,甜腻腻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我去问问我爸,我这些年寄回家里的钱,看看还剩下多少,说不定能挤出来点儿。”
他顿了顿,又说:“实在不行,咱们再去试试能不能走普通贷款。”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清楚,他七年间寄回来的钱,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也就两三千块钱,父亲母亲身体都不好,时不时要吃药,剩下的钱未必有多少,就算够用,去掉着两千块钱,几乎相当于掏空家底了。
半年后能回本还好说,回不了本,全家都得跟他喝西北风。
至于普通贷款,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资格,等他们收回本,利息不知要涨到多少。
孟佰叹了口气,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我……”
季平生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季仁军,他早就想过了,甚至对比之下,这可能还是最好的一条路,只要他软软态度,顺着他说几句好话,拿两千块钱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实在不想低这个头。
“过两天我先去镇上看看,万一有不累人的活呢,”他说,“咱别只盯一条路,能想到的法子都试试,积少成多。”
孟佰欲言又止,只点点头。
隔天,季平生独自去了镇上,孟佰去找父亲商量。
给出去的前再往回要,大概是最没面子的事。
孟佰站在孟建国跟前支支吾吾,半天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是不是钱不够用了?”
父亲到底比他多吃半辈子的饭,一眼两眼,就看穿他的意图。
孟佰嗫嚅着,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最后只点了下头。
孟建国从柜子夹层里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存折,放在他面前。
“这是你这些年寄回来的钱,我跟你妈除了买药从这里面取,还有年年出生的时候取了一笔,基本没有动过,应该还剩个一两千。”
孟佰一愣,缓缓伸出手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还夹了张纸条,是父亲的笔迹,写着每一次取钱的时间和用途,零零散散的,一次也就几块几十块,时间上差不多几个月一次。
最后一次是去年七月份,还剩下一千七百三十二块八。
“你要是急用就都拿走。”孟建国往他那边推了推,“我跟你妈手头还有点儿钱,够家里用的。”
孟佰没说话。
父母自始至终没有过问他的想法,也没过问他为什么缺钱,没有劝他及时止损,也没有否定他的选择。
他们只是尽全力,想用佝偻了一辈子的腰,把他托举得更高一点。
“我留七百吧。”孟佰张了下唇,心口堵得慌,“剩下的继续存着给你们买药用,这个钱不能断。”
“够用吗?”孟建国问。
“够的。”
孟佰拿着存折取了钱,回到家时季平生还没有回来,他有点奇怪,独自坐在屋子里翻了翻那本没看完的中药材种植手册,想着等挣了钱,得先给季平生买个手机。
一直到天黑,季平生才从外边回来。
他裹着一身寒气进屋,看见孟佰后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孟佰问。
季平生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零钱:“看。”
孟佰微微睁大眼睛,那叠钱零零散散的,一块五块的都有,但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百十块了。
“你……在哪弄的?”
季平生咧着嘴:“在镇上找到个活儿,刚好合适!一星期去一次,干一天就给一百!”
孟佰皱了皱眉:“什么活儿给这么多钱?”
“一个私人小煤窑,我去那儿给人挖煤。”季平生说。
“安全吗?”孟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挑不出问题。
“安全的,我问过了,那老板有良心,会定期检查里边的空气。”季平生拍拍他的肩,“放心。”
孟佰沉默片晌,视线才从他身上挪开,把今天取到的钱放在桌上。
“我从我爸妈那里借来七百块钱,加在一起,第一次追肥差不多够了。”
季平生眼睛一亮:“太好了!咱们这么快就凑够快一半了,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孟佰转眼看他,没有开口,心里还是没来由地隐隐不安。
但他盯着季平生看半晌,怎么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
转眼出了正月,过了龙抬头,地里最后一层保温膜也撤掉了。
又一个星期天,季平生早早起床出门。
他走的时候孟佰才刚醒,迷迷糊糊问他干什么去。
“又忘啦?我去镇上干活,你再睡会儿。”季平生帮他扯了扯被子,温声道,“晚上我就回来了。”
“嗯……”孟佰含混不清地应声,“早点儿回来。”
季平生轻笑一声,亲了亲他没被被子遮住的半张脸:“好。”
农历二月的清晨,天气还是冷的。他披了件厚外套,开着摩托车出去。
镇上的集市还没到热闹的时候,零零散散摆出来几个小摊,他把车停在街道一头,没下车,坐在上面,盯着一点点醒豁过来的街道发呆。
这种时候就想抽烟。
他从前不理解他爹为什么那么爱抽烟,又苦又呛人。但当他坐在这里,身处这个情景,才恍然发觉烟草的用处。
但他没那个闲钱。
他得挣钱。
上午九点,集市彻底热闹起来,人也渐渐多起来,变得闹哄哄的。
季平生重新启动摩托车,沿着街道往里开,卖菜的、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吆喝声、讲价声混成一片,人群越发熙攘,再慢慢平息,最后隐没在身后。
他晃悠悠开到街道尽头,一转弯,抬眼就间一个白色的临时建筑。
墙刷得白漆,实际上灰黄灰黄的,门边一个红色十字标格外显眼,标志旁边写着两个红字——
血站。
季平生深吸一口气,下了车,推开门走进去。
“又是你?”
血站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已经对他留下印象。
季平生应了一声,捋起袖子坐下:“还是四百毫升。”
医护员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一边准备针管,一边说:“你这离上次来才过去多久,身体吃得消吗?”
季平生咧嘴笑笑:“过年吃得好,经得住造。”
“我劝你一嘴,别仗着年轻没个度,这么下去等不到上年纪就垮了。”
“我知道,这不是……急用钱。”
医护员不搭腔了,她在这里坐了快十年,这是她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她把季平生的手臂拉过来些,利落地绑上橡胶软管,勒出青紫色的血管,轻拍几下后,用镊子夹出一团消毒棉球,在臂弯下方血管最明显的地方擦了擦。
一阵刺痛,针头扎进皮肤,殷红的血液倒流进软管内,在压力作用下迅速充满整个软管,流进另一头的血袋。
季平生盯着逐渐注满的血袋,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身体真遭了报应,眼前莫名阵阵发晕。
医护员抬眼看他,等一袋装满,便拔了针,拿棉签给他摁住。
“怎么就一袋?”季平生一愣。
“行了,你那脸色都白了,这次就两百差不多了。”医护员手法娴熟地给血袋封口。
“我真没事儿!”季平生有点儿急了,“再抽一袋吧!”
医护员严肃起来,敲敲桌子:“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儿,谁负责?”
季平生想再争取一下,但看着对方那不容置喙的神情,还是只叹了口气。
“行吧,五十就五十吧。”
刚好可以提前回家,说今天的活少,只干了半天。
他收了钱起身要走,腿还没迈出去,眼前猛地一黑,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霎时又倒回椅子上。
“哎!”医护员以为他真出了事,霍然起身。
“我、我没事儿……”季平生捂着脑袋,“就是起猛了。”
“啧,”医护员从柜台里拿了包红糖出来丢给他,“你坐那儿歇会儿吧,那边有一次性杯子跟饮水机,待会儿头不晕了再走,回去煮俩鸡蛋补补。”
季平生闭着眼睛,缓了半天,才攒足力气站起身,给自己兑了半杯红糖水。
他坐在角落里,喝完了那半杯水,中间血站只进来一个人,抽了两百毫升走了。
喝完水身上暖了些,精神也稍微缓过来,他才准备离开。
“谢谢你的红糖。”
季平生把纸杯扔进垃圾袋,推门出去。
外面好像他进来时冷了些,他将外套拉链拉倒顶,一抬头,恍然看见停在门边的摩托车上,坐着一个人——
他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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