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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雨幕
冰岛的寒风似乎还黏在骨头上,即使身处南城潮湿闷热的初夏,谢安野偶尔也会感到一丝冰冷的幻痛。格陵兰海的潜艇,辗转的货轮,伪装的身份……如同褪色的噩梦碎片,被强行按压在意识的底层。此刻,他站在一栋老旧公寓的窗边,指尖夹着烟,目光穿透雨幕,审视着楼下蜿蜒湿漉的街道。这里是南城的腹地,鱼龙混杂,声音与气味都浓烈到刺鼻,恰恰成了最好的掩护。
安全屋是陆然文安排的,一个几乎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墙壁斑驳,水管偶尔会发出突兀的嘶鸣,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隔壁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对谢安野而言,这种粗糙的“生活气息”比任何高科技安全设施都更让人安心——它真实,混乱,难以被完全监控。
里间的门虚掩着,能听到断续的键盘敲击声,比以往要滞涩一些。那是潇故深。
从冰海潜艇醒来后,有些事情变了。潇故深体内的芯片虽然被陆然文远程进行了初步隔离,但那种机械性的精准与偶尔不受控的抽搐并未完全消失。用陆然文的话说,潇故深正处于一个危险的“适应期”或“排斥期”——他的神经系统在尝试重新接管被芯片长期干预的区域,过程如同刮骨疗毒。
更微妙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脱离了组织的绝对控制,摆脱了生死一线的追杀压力,那些在硝烟与谎言中滋长出来的、复杂难言的东西,如同解除了封印,开始在狭小的安全屋内无声蔓延。他们依旧默契,一个眼神就能传递信息,但在任务之外的日常相处中,却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无言的张力。
谢安野掐灭了烟,走到里间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倚着门框。潇故深背对着他,坐在电脑前,肩线绷得很紧。他的左手机械义肢连接着数据线,另一端接入电脑,屏幕上是飞速滚动的代码,但速度明显不如以往稳定。他的右手,属于人类的那只手,正无意识地、用力地按压着右侧的太阳穴。
“进度?”谢安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潇故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遇到点干扰。”潇故深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疲惫,“THE的备用服务器启用了新的加密协议,绕开需要时间。”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像过去一样平稳,但尾音里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没能逃过谢安野的耳朵。
谢安野走近几步,能看到潇故深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他颈后接口附近皮肤不正常的泛红。那是神经排斥反应的外在表现。
“陆然文给的药,吃了没?”谢安野问。那是一种帮助稳定神经、缓解排斥反应的抑制剂,但副作用是嗜睡和精神涣散。
潇故深沉默了一下,才道:“会影响分析效率。”
“效率?”谢安野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你因为神经痉挛而烧坏了脑子,还有什么效率可言?”
这话说得刻薄,但潇故深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任务伙伴的关切。这种关切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又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了谢安野的冷静、嘲讽乃至在冰岛时的粗暴,却不太适应这种隐藏在尖锐话语下的……在意。
“死不了。”潇故深最终只干巴巴地回了三个字,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更快了,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逃避。
谢安野没再逼他。他转身出去,倒了杯水,又找出陆然文准备的药片,走回来放在潇故深手边。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触碰。
“半小时。”谢安野看着他,“要么自己吃,要么我帮你。”
潇故深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他转过头,深褐色的眼眸看向谢安野,里面情绪复杂——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有坚持,但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有一丝松动和……依赖。芯片的影响削弱了他对身体的部分控制力,也某种程度上剥掉了他一层冷静自持的外壳。
“你不是我妈,谢安野。”潇故深试图用调侃掩盖情绪。
“但你现在的状态,像个需要监护人签字才能出院的病人。”谢安野毫不客气地回敬,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对视了几秒,潇故深率先败下阵来。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药片和水杯,仰头吞了下去。动作有些赌气的成分。
谢安野看着他把药吃完,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外间。他知道潇故深的骄傲,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有些界限,需要时间慢慢跨越。
药效上来得很快。键盘声逐渐变得缓慢,最终停止。里间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然后是身体陷入床垫的声音。
谢安野走到门口,看到潇故深和衣倒在床上,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呼吸略显沉重。他走过去,动作极轻地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指尖在掠过他颈后发红的皮肤时,停留了一瞬。那片区域的温度明显偏高。
就在这时,潇故深忽然动了一下,无意识地侧过身,额头几乎蹭到谢安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一股微弱的精神波动,或者说,是某种因芯片隔离而不稳定的情绪碎片,顺着这短暂的接触传递过来——并非是清晰的思绪,而是一种深埋的、对于稳定和安宁的渴望,以及……一丝极淡的、针对谢安野存在本身的安全感。
这感觉转瞬即逝,潇故深很快又沉入更深的睡眠。
谢安野缓缓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还残留着那异常的温度和短暂接触带来的异样感。他站在床边,凝视着潇故深沉睡的侧脸,那道断眉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冰岛上他拖着半机械化的潇故深逃亡的画面,与此刻眼前这个脆弱又固执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柔软的情绪,在他冷硬的心底悄然滋生。他意识到,摧毁THE,清理STilY,不仅仅是复仇或任务,更是为了给眼前这个人,也给自己,争一个能够自由呼吸、无需伪装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度过。潇故深在药物和自身意志力的作用下,神经排斥反应逐渐缓和,但情绪却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他会异常沉默,一整天对着屏幕不说一句话;有时又会因为一点小事——比如咖啡煮得太浓——而流露出近乎焦躁的情绪。
谢安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只在必要时介入。他会准备好温水提醒吃药,会在潇故深因精神不济趴在桌上睡着时,替他保存好工作进度,也会在夜晚潇故深被噩梦惊醒(那通常是芯片残留影响导致的神经痛)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水。
他们之间的话不多,但一种新的默契在沉默中构建。不再仅仅是战术上的配合,而是生活细节上的相互依存。
直到那个雨夜来临。
潇故深在处理一条关于言殊知可能使用的加密信道时,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复杂的算法触动了芯片残留区域的不稳定波动,剧烈的头痛让他脸色煞白,手指几乎无法准确敲击键盘。
谢安野强行断开了他的数据连接,将他按在椅子上,递上水和药。
“够了。”谢安野的语气不容置疑,“今天到此为止。”
潇故深想反驳,但一阵更强烈的眩晕袭来,让他只能靠在椅背上急促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他闭上眼,感受着谢安野的手掌稳定地按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奇异地缓解了他神经末梢的刺痛。
“谢安野……”他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就是这一声,像最后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谢安野看着他脆弱又倔强的样子,看着他那双因痛苦而湿润的深褐色眼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悄然断裂。
他俯下身,没有触碰其他部位,只是用额头轻轻抵住了潇故深的额头。这是一个超越所有任务伙伴界限的举动,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听着,”谢安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响在潇故深的耳畔,压过了窗外的雨声,“你的命是我从冰岛捡回来的。在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你不准把它浪费在这些代码上。”
潇故深猛地睁开眼,撞进谢安野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夜的眼眸中。那里没有嘲讽,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和……守护。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头痛、未完成的任务……一切都变得遥远。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那一刻,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心照不宣的张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谢安野直起身,向潇故深伸出手。那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承诺。
潇故深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一瞬,然后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一阵电流般的战栗。
他们一起走向卧室,脚步沉稳,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窗外的雨声,也隔绝了过往的一切阴影。
这个夜晚,他们没有多余的言语。谢安野只是坐在床边,而潇故深靠在床头,两人肩并肩地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偶尔,谢安野会伸手探探潇故深额头的温度,或是递过一杯温水。
在这个被雨水包裹的静谧空间里,没有THE,没有STilY,没有任务与算计。只有两个从地狱爬回来的男人,在沉默中确认彼此的存在,修复过往的创痕,重新定义“信任”的意义。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雨也渐渐停了。潇故深靠在谢安野肩头,呼吸平稳。谢安野没有动,任由他靠着,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
“下一步计划?”潇故深闭着眼,慵懒地问,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谢安野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声音低沉:
“先学会像这样……普通地活着。”
窗外,南城的灯火在雨后格外清澈,如同被仔细擦拭过的宝石。而在这间安全屋内,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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