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月冷风清，天梦泽澄净无声，不是素日的幽静，而是近乎死气沉沉。

　　傅云疏坐在岸边，长发盘在膝上，垂头望着宁静的水面，神色在迷离的夜色中模糊不清，拂于岸边的衣角几乎要与水色融为一体。

　　时光流逝，他一动不动恍若石化。不知枯坐了多久，月光下澈，终于在水波间荡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静。

　　毛色雪白的神鹿从水底浮起，杈角泛起的青光之中，天九睁开眼睛，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一般，呆楞了许久。

　　眼神逐渐聚焦到岸边坐着的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开口试探道：“尊上？”

　　“嗯。”傅云疏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疲惫地揉揉眉心，“你醒了，身体可有异样？”

　　“异样？”天九似是没理解过这个话，怔了一怔，低头看了眼水面倒映着的自己，幡然想起数日前遭到偷袭的事，惊道：“杜若她！”

　　“本座知道。”傅云疏淡淡道，“是牵丝咒，魔族元神互换之术。你放心，她未伤你元神，如今已回归原位了。”

　　天九迅速从大泽中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傅云疏面前，颤声道：“都是天九的错，一时疏忽大意着了她的道，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她都做什么了？”

　　傅云疏深邃的眼中有些许无奈和寞色，道：“阿离走了。”

　　“他…走了？”天九错愕道，“去哪里了？”

　　“他说要与本座恩断义绝。”

　　他没带面纱，似乎是想笑一笑，却无法提起嘴角。羽睫垂下遮住瞳仁，却遮不住眼中的闪烁。天九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跟随傅云疏多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傅云疏是个很能在脸上隐藏情绪的人，展现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如今这副神色，他定然十分痛苦。

　　天九虽昏迷了些日子，但见此情景，也猜到了六七分：“杜若借我之手，将重离的身份公之于众了，是么？”

　　傅云疏沉沉地闭上眼，轻点了一下头。

　　“杜若呢？”天九四下望了望，没有见到半个人影，“你杀了她？”

　　“本座不会杀她，既然答应过寒笙，就不会食言。”傅云疏眼角眉梢划过一丝冷意，“不过她既做得出这种事，也莫怪我不念旧情。十八层地狱中空闲极多，把她丢在那里，也省得碍眼了。”

　　即使没有寒笙临终的嘱托，傅云疏此时此刻也不想就这么了结杜若。死亡是最好的解脱，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他对待背叛之人的手段。

　　“那阿离是生你的气了吧？”

　　傅云疏摇摇头：“他是恨我。”

　　天九低声道：“多么了不得的事，就当真无法和解了么？”

　　“和解？”傅云疏苦笑道，“阿离从小的脾气你不知道么，固执又任性。况且，杜若告诉他的那些往事，大抵是真的…伤到他了。”

　　“可你现在是想与他好生在一起的。”天九劝慰道，“若能把话说开，或许会有转机。”

　　傅云疏摇头：“不，如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仙界，他回到本座身边只会引起更多麻烦，他只有离开本座，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你舍得吗？”

　　“这重要吗？”傅云疏道，“只要他好生活着，他在不在本座身边，都没关系。”

　　“可是……”

　　话未说完，碧华殿有人匆匆来报，跑得太急在这隆冬里满头是汗：“尊上，阎罗仙君请见。”

　　天九道：“他请见就请见，你慌什么。”

　　傅云疏道：“什么事？”

　　来人道：“仿佛、仿佛是鬼界出乱子了，阎罗仙君还受了伤，情况有些、有些……”

　　“有些”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傅云疏猛然变了脸色，从岸边站起来，二话不说便飞出了天梦泽。

　　阎罗在碧华殿的偏房中歇着，傅云疏去时，他刚被医仙治疗过，左手捂着右手肘处，脸色却还煞白。

　　“怎么回事？！”傅云疏进门便斥问，惊得房中一众侍候之人鸦雀无声。

　　阎罗捂着手臂摇摇晃晃地跪下：“尊上，是…重离。”

　　傅云疏此生对天下事机关算尽，唯独对身边亲近之人看不透彻。自己一手养大的人，那个曾经如此胆小活泼的人，会让他如此意料之外。

　　一日前，重离从傅云疏面前转身离开，走入冰天雪地之中。溯月寒风呼啸，冰晶雪粒被风卷着，冻透了衣裳，也瞬间吹干了他满脸的泪水。

　　天地之大，他遥望着路远苍山，冰河万里，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没有了长生天，他便没有了家。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到底是有多么废物和依赖他人，至如今，更是连个容身之所都想不出来。

　　重离思索了很久，最后去了一趟长生天，没有进云殿，而是走到了被瑶雪覆盖的樱林里。

　　寒雪彻骨，重离走在掺杂落英的琉璃白雪中，一如既往地被冻僵了腿。但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一步一步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之中。

　　对他而言，云殿里有太多他和傅云疏的记忆，他不想去看，他怕一旦陷入那些回忆，便无法从傅云疏身边挣脱开来了。而这樱林，素夕怕冷，他极少前来，眼前这些重重叠叠的粉云花树，对他来说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已经尽力避免了，可他站在此处，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从前，傅云疏罚他在雪里受冻，又狠不下心来，把冻僵的他抱回去的情景。

　　瑶雪樱原里，有一株比寻常樱树大得多的不死樱，花团锦簇，大雪纷飞之下，仍旧绚烂无比。

　　据说这棵不死樱是瑶雪樱原中的第一棵树，长生天有多大年纪，它就有多大年纪。它见证了长生天的一成不变，也见证了长生天的沧海桑田。

　　重离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飞鸟盘旋，浅红满肩。他抚摸了下眉心，一道浅浅的光影从中溢出，萦绕指尖。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把关于这里的一切的记忆，还是就封存在长生天。

　　封存在这株古老的不死樱之下，就当给未来的自己一个朝花夕拾的机会。

　　重离离开仙界，从仙鬼天堑处落在了冥府。

　　黑夜里幽红的灯笼垂在屋檐四角，有凄切的笛声自忘川上飘过，纸钱满地，黄花纷飞，自长街而过的鬼怪，一举一动，皆点缀着鬼界幽暗诡异的繁华。

　　“阿离？”阎罗看见站在阎罗殿门口的重离时吃了一惊，“你方才去哪里了？”

　　重离漠然地望着他，沉默不语。

　　阎罗按住他的肩膀：“可是去见尊上了，他可有给你解释清楚？”

　　重离拂开他的手，在殿中转了几圈。阎罗手下有一众阴官，司命簿的判官，左膀右臂牛头马面，还有勾魂的无常鬼，镇守十方鬼殿的鬼君。

　　阎罗治理鬼界颇得傅云疏真传，也是个一丝不苟事无巨细的主儿，阴官都极听他的话，这些年鬼界运转良好，从未出现过大的错漏。

　　“你看什么呢？”阎罗觉得他不太对劲儿，便跟上来问道。

　　重离只是盯着殿中几个干活的阴官瞧，眼眸开合之间，似乎都听得见他们惊慌的声音，而后迅速垂下头，悄无声息地在重离面前罚站立正。

　　重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笑道：“从前觉得这眼睛是累赘，现在看来，好像十分好用。”

　　“你说什么？”

　　“夫子，不，仙君。”重离双手合起，向他郑重拜了一礼，“这一拜，就当还你师徒之情。从今日起，你还是回到傅云疏身边的好。”

　　阎罗茫然道：“什么？”

　　重离道：“我既是你们造出来的万鬼之首，岂有不在鬼界扎根的道理。书里说一山不容二虎，阎罗仙君，你还是走吧，我不想与你动手。”

　　阎罗终于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了，神色蓦然凝重：“阿离，你莫要和尊上赌气。你待在冥府无妨，但一定不要再露头生事。神界的眼睛正盯着你，你但凡有一点异动，都是要遭殃的！”

　　“那又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重离丝毫没有动容，“你们不是觉得我可以抗衡神界么，我倒也想试试，我有没有这种能力。”

　　“阿离！”

　　“不要再叫我阿离。”重离皱皱眉，不耐烦道：“你走不走，昔日师徒兵刃相见，我不想弄得这么难看。”

　　“我岂能一走了之，容你一人在鬼界儿戏！”

　　重离不再言语，手中盘旋而上一股黑雾，化形为刃，煞气弥漫：“得罪了。”

　　阎罗怎么都不曾想到往昔那个包子一般软和的重离会毫不犹豫地提剑冲上来，剑锋凌厉划过喉头，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阎罗抬起右手护住喉头，猛地向后一撤，勉强躲过剑锋，却仍被带过的剑气划伤。他无法，只得迎战，然今天他才发现，重离与印象中那个不好好学习，古灵精怪的孩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重离的剑法与傅云疏如出一辙，空灵飘逸，变化多端，本来在仙界就已甚少有人能匹敌。带着鬼煞之息的剑气只要触碰到皮肤，立刻皮开肉绽。

　　阎罗根本没有防备，在他剑下频频倒退，应接不暇。而殿中的阴官就眼睁睁看着两人剑拔弩张，无一人动弹。重离控制鬼众的能力已然锋芒毕露，几招下来，阎罗不敌，摔倒在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输了。”重离用剑尖指着他，“若还不走，我只能让牛头马面抬你走了。”

　　在阎罗手下打工不知多少年的俩兄弟，对完全陌生的重离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话音刚了便朝着阎罗走了过来，看那架势，是要出手抬人了。

　　阎罗身为上界仙君，从未受过这种不体面的折磨，咬牙道：“不必，我走便是。不过阿离，你恨我没关系，你不该恨尊上，也不该玩火自焚。”

　　重离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挥了挥手，阎罗殿的门便朝着阎罗大敞而开。

　　阎罗拖着伤躯走后，大门轰然关闭，将里面的一切景物闭锁进去，他最后看到的，是重离一双浓墨弥漫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瞳仁。

　　阎罗被鬼煞之力冲击得遍体鳞伤，只是没有致命影响之处。但他知道，重离封印已解，早已今非昔比。他如果想杀掉阎罗，那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傅云疏听完这些事情，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但只要不瞎，谁都能看见他额头上暴起跳动的青筋。

　　“尊上，重离这么一来，便再无平安的可能性了。”阎罗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这样，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傅云疏紧闭双目，他本以为自己对重离足够了解，可事与愿违，即使是他曾认为最亲近的人，也根本没有看透。

　　杜若说他掌控天下人心游刃有余，唯独对身边人视而不见。他不得不承认，这话有些道理。

　　傅云疏以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人，大概真的是忽视了太多。

　　天九见他走神，出声提醒道：“尊上，鬼界的事情瞒不住的，神谕一旦再现，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本座会保住他的。”傅云疏低声道，“我会保住他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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