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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墓事一
几人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脚步声都吞得模糊。时光在这里仿佛失了刻度,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边缘,就像他们即将面对的事物,藏在浓荫里,让人猜不透分毫。心也跟着悬着,既盼着快点找到李宴舟,又怕前方真有什么骇人的景象。
还没走到尽头,下面便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兵器碰撞的脆响混着布料撕裂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几人的心尖上。
李宴舟被那大氅裹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被一股馥郁的花香熏得醒了过来。那香气甜得发腻,带着点奇异的迷醉感,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盯着漆黑的屋顶,指尖悄悄凝聚起灵力,神识如轻烟般探出去,扫过四周,却没察觉到任何活物的气息,连寻常的虫鸣都没有,安静得诡异。
这才缓缓起身,燃了一张符纸。橘黄色的火光跳出来,照亮了眼前的房间,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屋子又正常又不正常的。说它正常,四周的摆设都是人间寻常物件:雕花的木床,摆着青瓷瓶的小几,瓶里插着一枝含苞的红梅,连窗台上都放着半盏没喝完的茶。可要说它不正常,四面墙壁竟是沉沉的黑色,连屋顶都黑得像泼了墨,火光落在上面,连点反光都没有。
“这是什么地方?”李宴舟喃喃自语,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没找到那只裹着他来的大氅。目光扫过墙角的衣橱时,他脚步一顿——那衣橱雕花繁复,看着倒像是件古物。
想起先前那些能自己飞舞的大氅,他心头一凛,一手抚上橱门,另一手暗暗凝起灵力,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橱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里面挂着一排整齐的大氅,朱红、鹅黄、嫩绿……颜色鲜亮得有些刺眼。其中几件的款式,分明就是刚才跟他们打斗的那些!
李宴舟伸手翻了翻,那些大氅软塌塌地垂着,毫无生机,有几件甚至还裂了口子,根本没什么特别。
难道是有什么契机触发,才会让它们飞出去寻衅?他凝视着那些大氅,指尖夹着一张燃着的符纸,打算先下手为强。可火苗刚舔到大氅的边缘,便“噗”地灭了,几件衣服依旧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
看来,这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在护着它们。李宴舟眯了眯眼,又走了几步,四周再无特别之处,他索性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刚踏出门槛,就见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回廊那头缓缓走来。
“郎君,你可醒了。”
在这幽微的光芒中,李宴舟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张面庞,虽称不上艳绝尘世,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肌肤白皙得仿若初雪,毫无半分血色,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眉宇间不见修仙者惯有的锐利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怎么也化不开的愁绪。
他微微启唇,话语如潺潺溪流,语调轻柔浅淡,恰似浸了水的丝绸,顺滑绵软,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律,好听至极,直往人的心坎里钻。
“今日园中花开正盛,景色宜人,我等同去赏玩一番,如何?”
李宴舟一愣,回头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这声“郎君”,显然是对他说的。可他分明不认识这人。
“阁下是?”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这种地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多少会让人心生疑窦。
“郎君可是在与我玩笑?”那男子浅笑起来,眼底像是落了星光,“正是林疏桐。这等花开繁茂的好景致,实是难得。且行且赏,莫负春光才是。”
他说着,伸手便来拉李宴舟的衣袖。指尖微凉,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李宴舟下意识地想躲,却还是忍住了,任由他拉着往一侧的月门走去。同时,指尖微不可察地搭上对方的手腕——那里一片冰凉,没有丝毫脉搏的跳动,连寻常活人的温热都没有。
这不是活人!
李宴舟心头一震,正想抽回手,眼前的场景却陡然一变。方才还昏暗的回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琼花堆雪,星辰花缀成蓝紫色的海,暖风拂过,花香扑面而来,险些让他晃了神。
“这是……”他愕然看着眼前的繁花,一时有些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
“郎君你看,”林疏桐的声音带着雀跃,指着一片琼花,“上回你言此花纯净无垢,恰似吾之品性,最是相配,我便着人将这花种满了整座庭院。 ”他又指向另一处,“再有此处,这星辰花,亦是你曾提及,言其可宁神静气……”
他热络地讲着园中的花草,眼里的光芒亮得惊人,像个献宝的孩子。李宴舟看着他眼底的光,心里却莫名发沉
“郎君,这个给你。”林疏桐忽然转身,手里捧着一朵艳丽似血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像燃着的火焰。
“多谢。”李宴舟恍惚着接过,异香瞬间钻入鼻腔,比之前的花香更浓烈,让他只觉得思绪愈发涣散,眼皮都有些发沉。这花……他眉心微蹙,隐约觉得不对劲,指尖悄然闪过一道银光,将那股迷醉感压了下去,沉声不语。
“郎君,莫不是觉着劳累了?”林疏桐见他神色倦怠,脸上立刻浮起担忧,“你这大病方愈,身子骨尚未完全康复,确实该多多将养才是。我这便送你回房安歇。 ”
“多谢。”李宴舟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过分的热情,对方虽是鬼物,却没露出丝毫恶意,让他一时难以下手。
“等等,”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对方,“额……林公子,我患的是什么病?”
林疏桐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笑了:“郎君怎的生分起来?”
“额……”李宴舟语塞,正想再问,林疏桐却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早前便再三劝过郎君的,切不可与那些权贵之人争强斗胜。咱们家不比他们权势滔天,凡事能忍便忍,退一步海阔天空。可郎君偏偏不听,如今才落得这般境地……唉,只盼郎君日后能多多保重自身,莫再如此莽撞行事了。”他说着,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嗔怪,却又透着真切的心疼。
那声音清清爽爽的,听起来毫无恶意。若只看这张清瘦的脸庞,谁也不会把他与“鬼怪”二字联系起来。李宴舟心里更乱了,既警惕又有些不忍——对方的关切太过真实,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刚回到屋里,林疏桐便自然地伸手,想去解李宴舟的衣襟。“郎君且快躺下将息,疏童这便去为你端来安神汤,以助君安寝。”
李宴舟猛地后退两步,惊得差点打翻旁边的灯盏。“你做什么?”他又惊又疑,这人……或者说这鬼,未免太过亲昵了些!
“郎君,可是伤口还疼?”林疏桐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伸手还想上前,“快些让我瞧瞧,那日你为护我周全,被人所伤的后背…… 不知如今伤势怎样,可还疼得厉害?”
“不必了!”李宴舟忙摆手,脸颊竟有些发烫,“多谢好意,我已经大好了。只是有些累,想自己歇歇。你先去忙吧。”
他说着,避开对方的手,转身就想去拉门。
林疏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声音倏然沙哑:“郎君,想必是疏桐有失当之处?以往郎君对我呵护备至,从未这般冷言冷语…… 疏桐心中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郎君告知一二。”
“不……”李宴舟更尴尬了,挠了挠头,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内疚。对着一只鬼感到内疚,这事实在荒唐。可看着对方泛红的眼眶,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疏桐的眼泪说来就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哭得肩膀微微颤抖,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竟比女子还要惹人怜惜。李宴舟不得不转过身——他从没想过,“梨花带雨”四个字,有朝一日会用在一个男子身上,还是一只男鬼。他愈发肯定,方才那朵花定有问题,竟能影响人的心智。
“我……我只是累了,想单独休息一下。”他又退了一步,刻意与林疏桐拉开距离。
“好,那你好生歇着。”林疏桐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李宴舟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尴尬地搓了搓手。眼下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出手。但这林疏桐是这里唯一的“活物”,线索定然在他身上。
他翻出一张隐身符,眸光一凛,燃符隐去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林疏桐并没有走远。李宴舟跟着他穿过回廊,见他在方才的花园里摘了些星辰花,又往另一处院子走去。
那院子透着淡淡的墨香,一推门,果然是间书房,满墙的书架堆得满满当当,从经史子集到杂记秘闻,应有尽有。林疏桐从书架深处翻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又取出一张写好的字,坐在书案前,研磨提笔,竟是在临摹那纸上的字迹。
李宴舟绕到他身后一看,纸上的字遒劲有力,又透着端方雅正,显然是下过苦功的。再看内容,竟是某一族的家规,其中几条“戒争斗”“禁私斗”的条款,让他心头一动——这与乾元宗的门规竟有几分相似。
林疏桐在书案前忙了许久,又回到那片花园,对着琼花出神半晌,再折返回廊,对着李宴舟方才住的屋子怔怔地望了许久,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末了,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李宴舟心里咯噔一下,忙赶在他之前躺回床上,闭着眼装睡。
林疏桐并没有来打扰他,只是走到那只衣橱前,一件一件地抚摸着里面的大氅,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他取出其中一件撕裂的朱红大氅,指尖凝起淡淡的白光,一点点拂过裂口——那白光竟是精纯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撕裂的布料竟缓缓愈合,不多时,便恢复如初。
李宴舟在被子里攥紧了拳——这林疏桐既是鬼物,按理说该以怨气修行,可他身上的灵力竟如此纯粹,与他们的修炼竟是一道的。可若是如此,他为何探不出他的实力?他摸不透对方的实力,只能继续装睡,静观其变。
林疏桐修补好大氅,又对着它笑了笑,这才理了理衣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李宴舟一骨碌爬起来,冲到衣橱前,想再看看那些大氅。可刚拉开橱门,里面的大氅便像活了过来,纷纷张开袖子扑了出来,带着凌厉的风声。他暗骂一声,抬手便与这些大氅打了起来。
“李兄!”
就在这时,陈星岩几人恰好赶到。看到李宴舟被大氅围攻,也顾不得多想,纷纷拔剑出手。
青明挥剑劈飞一件扑来的鹅黄大氅,看着那些自己飞舞的衣物,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荒谬,还有点难以置信。原来陈星岩说的“大氅抓人”,竟是真的!
“那边有人!”月明一眼瞥见躲在月门后的林疏桐,一个翻身落在他身边。见他一副柔弱模样,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便收了灵力,一把将他拎到一边,“你躲远点,这里危险!”
刚想再说些什么,一件朱红大氅便呼啸着缠了过来。
“该死的东西!”月明气急,一剑劈下,大氅应声裂成两半。
一旁的林疏桐看到这幕,双眼倏地变得木然,身子一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怎么还有个人?”青明也注意到了他,手里的剑却没停,一边应付着大氅一边皱眉,“是敌是友?”
这些大氅没有痛觉,砍碎了又能重新凝聚,打起来只让人手酸发麻,却伤不到根本。李宴舟甩开眼前的大氅,忽然想起方才在衣橱里的情形——那些大氅在橱中时明明安分守己,或许……
他心念一动,一个翻身避开大氅的扑击,故意将其引向屋里。待那大氅追着他冲进房门,他瞅准时机,猛地转身一脚,将其踹进了敞开的衣橱里。
“咔哒”一声,那大氅竟真的安静下来,软塌塌地挂回了原处。
“有办法了!把它们都引到屋里,塞进衣橱!”李宴舟高声喊道。
几人顿时醒悟,纷纷改变战术,一边躲闪一边将大氅往屋里引。不多时,所有作乱的大氅都被塞进了衣橱,扣上橱门后,外面果然再无动静。
终于,一切归于安静。
月明将倒在地上的林疏桐拖进屋里,长剑一横,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虽然对一只鬼来说,这威胁几乎没用。
“说!你是什么人?这些鬼东西是不是你养的?”他怒目圆睁,语气凶狠。
林疏桐被这阵仗吓得浑身发抖,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看着可怜又无助。
“我……我……”他一脸无措,两行清泪潸然而下,目光无助地在几人脸上打转,最后落在了李宴舟身上,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李宴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他……似乎是在这里徘徊的鬼物。”
“鬼?!”月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蹦出去老远,手里的剑都差点掉了,“你你你……你是鬼?”
“鬼?”林疏桐也愣住了,茫然地看向李宴舟,眼神里满是困惑,“我……我是鬼?”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鬼。”叶知临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青苑低眸思索片刻,上前几步将林疏桐扶了起来,指尖再次搭上他的手腕,确认那冰凉的触感下确实没有脉搏。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在下林疏桐……”林疏桐被扶起来,身形却晃了晃,除了这个名字,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我……我……”
李宴舟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方才的种种,指着自己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疏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你是郎君。”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几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是冯郎君,你是冯家的小郎君。”
月明挑了挑眉,用胳膊肘撞了撞陈星岩,压低声音:“若不是咱们从小一起在乾元宗长大,我都要怀疑李兄是不是背着咱们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了。”
李宴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冯郎君?他分明姓李,从未听过什么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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