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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给林昭然处理了伤口,看着严重,但都是外伤,他的腿也没真伤到。医生很快开好药,收拾东西离开了,王妈红着眼去送。
“送回去。”林惊鸿淡淡对王五说着,他率先拉着林莺歌离开了,林昭然也没再发难,沉默又坚持自己走到二楼,他的腿还是会疼,但身体上的疼远没有心底的重。
林昭然知道他把一切归结于林莺歌是不对的,可他又愤恨他的姐姐是个懦弱缩在壳中的庸人。马愿愿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需要一个人去恨,他选了一个他最爱的人去伤害。
晚饭和药是林莺歌送进来的,林昭然暂住房间的门虽然没关,她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林昭然躺在床上,缓慢闭上了眼睛。
“先吃些东西吧。”林莺歌说完等了好久,林昭然也没有睁开眼睛。他最后还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不大,他蒙住了头,就露出了脚。
“这药要饭后吃的,你恨我也别伤害自己。
林昭然依旧没有动作,林莺歌深叹一口气,将饭菜和西药放在了一边,就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
“你不怕我以后连累你吗?林太太。”林昭然转过身背对着林莺歌,他咬着下唇,鼻子发酸。
“林昭然,死很容易,死的伟大很难。救国之路不只有抛头颅洒热血的,用你最擅长的去抗争,不是懦弱。活下去,才有无限可能。”林莺歌转过床,走到林昭然的面前,她蹲下身,平视他。
“我不想死,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你们死,无论你信与不信,灯红酒绿之时,我们没有忘记水深火热中的国家和人民,很多人,都没有。”
林昭然终于睁开眼,他双眼失神,依然没有看向林莺歌,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林莺歌拍拍床,让林昭然继续听自己说完。
“因为我,让你和愿愿天人永隔,如果我没有干涉,你们要么一起活,成为英雄,要么一起死,用鲜血书写历史。恨我吧,好好活着才能恨我。”
“你……”林昭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想过林莺歌为自己辩解,想过她与林惊鸿一般冷处理,甚至想到她以死相逼如何如何,就是没想到她竟然直接让他恨……她。
“吃饭吧。”林莺歌给林昭然送来的是菜饭、一盘白斩鸡和一块枣糕,她扶起林昭然,将筷子递给他,将托盘放在他膝上。
林昭然喉头发苦,一时间哽住了。他缓了好久才慢慢吃完了饭,又服了药后,林莺歌依然在一边陪着他。
屋外嘈杂和热闹,都在昭示新年的喜庆。
林惊鸿很久没回家过年了,若是以往,王管家就自行安排新年事宜,但如今公馆内来了女主人,他也不知道今年该怎么办。
王妈作为在胶州住了近三十年的苏州人,她也不能过多插手这上海滩的年味,为此林公馆里一直没有什么年味。
如今林惊鸿和林莺歌终于回来了,林惊鸿也发了话,公馆中大大小小的仆人们都忙起来。
王管家在大门口指挥着贴洒金红纸对联的大工程,王妈操着一口山东口音的江南软语让小厮们小心搬新花瓶。
枇杷和春桃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清灰,边扫边说着“除晦、除晦……”
公馆中静了一会儿,很快王妈招呼着要蒸枣饽饽。
这是胶州的特色,说白了就是白面馒头里嵌红枣,蒸出来后会裂口,他们管这叫“笑了”。小时候,林昭然总会被林莺歌喂上一口的枣饽饽。他那时不懂什么吉祥,觉得那么多好吃的还吃不完,非要吃一口饽饽。
胶州林家也算大户,但林父从不让家人做红豆饽饽,他说那是洋货,怎么能在过年时吃这种东西。林家餐桌上也从不见黑啤,他们只喝黄酒,小孩子们也喝甜黄酒,琥珀色的热酒是他们另一个对新年的记忆。
楼下的热闹传进呼吸声都可闻的房间中,格外凄凉。
“过年了。”林莺歌拿起托盘想要出去,林昭然突然出声。
“你和林惊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忽悠我一个傻子。”林昭然看向窗外,他记得林莺歌的生日正是正月初一,她姐姐要过生日了。
“我给家里发了电报,派人送了一些礼物,以我们俩的名义。”林莺歌说完,端着托盘出去了,她没有关门,不一会,林昭然就闻到了白面混着枣的甜香。
夜如约而至,林昭然躺在床上,王妈进来给他拉上了窗帘,还给他拿来一整个枣饽饽和一碗姜糖水,那托盘里还有一份《申报》。
“少爷可得快些好,先生从咱老家买了地道甜酒呢。我记得您小时候最是喜欢,总要趁着过年,让老爷再允一碗。”王妈说完被枇杷叫走,不一会捧着一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进来了。
“小姐叫人给您买的衣裳,您明个记得穿。”王妈根本不知道林惊鸿和林昭然之间出的事,她只看到了白蝶的“走了”,还是因为照顾林昭然才不可避免的听到的。
当时其余的仆人们包括王管家全都因为林惊鸿说要在公馆宴请政要,被送去霞飞戏楼听戏,还被安排了霞飞路的西餐馆吃完晚饭才让回。王妈是林昭然需要留人,唯一没去的。
林昭然没动,他悲哀于没有人能真的领会他心里的苦痛。王妈看他的脚没盖上被子,伸手给他掖被子,一下摸到他冰凉的脚。
“哎呀,脚怎么这么凉啊!”王妈根本没给林昭然回应的时间,出了房门,站在二楼栏杆前就喊着厨房的厨娘烧热水。
没几分钟,王妈端着一铜盆冒热气的水,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就进来了。
“寒从脚起啊,这脚可不能这么凉!”王妈说着就拧了热毛巾直接敷在林昭然的脚上,热气从脚底涌上已经好了大半的腿上。林昭然的腿其实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但他自己心里有伤,仍是难以站立。
“别管我……”林昭然猛地缩脚,哑声说着。他见躲不过王妈的照顾,直接扬了那碗姜糖水,报纸湿了,瓷碗掉到地上没碎。
“国都要亡了,寒不寒的有什么所谓……”
“可不能糟蹋东西啊!”王妈手忙脚乱的拿起枣饽饽,用围着的那件围裙擦干净了托盘里那沾了褐色姜汤的报纸。
“这些废话看不看都那样……”
王妈听到了林昭然的话,没有停下手,只是走到床脚,又沾热了毛巾,继续给他敷脚。
“少爷这双学士鞋是苏州老鞋铺做的吧,针脚这样的密。”王妈叹口气,想起她年少时那时的小姐赏的绣花鞋,那花当真是栩栩如生,“阿拉苏州人,最讲究‘步步生莲’,可到了胶州,鞋底全是烂泥。外人太多了,又是马,又是靴,踩得人站都站不稳。”
王妈很久没说过苏州话,林昭然甫一听得,竟也没觉得很怪。
“我和太太刚到胶州,那尖顶教堂的钟没日没夜的敲,林二爷天天灰头土脸的跟老爷抱怨日本人不让教中文……”王妈说着红了眼眶,“哎呀,少爷记不得的,那时不要说少爷,小姐还小呢。五卅的时候,林二爷也没了。”
“五月廿九腥风起,四方厂前血满地……”林昭然默默开口,他怎么会忘记青岛的五卅惨案。日本人直接将枪口对准了无辜的工人,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是啊,林二爷若是活到现在,看着少爷您出息该多好。”王妈见到林昭然二叔时才十五岁不到,那样意气风发青年人的惨死,给王妈的脑海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妈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胶州高梁饴,是今天洋行送的年货里放的。
“这糖,外人说‘土’,说‘脏’,但这的洋行,包年货都送它,”王妈把糖放在床边,看着林昭然,“苏州的绣活再细,也经不起雨,不过晒干了,照样能穿。”
王妈说的哪里是糖,哪里是鞋,明明就是无处安放自身的林昭然自己。
林昭然打开高梁饴的外包装,咬了一口,甜里掺着泥沙的涩在嘴里蔓延。
“姜糖水可是小姐亲手做的,她哪里进过厨房,手都烫红了。”王妈没说瞎话,姜糖水确实是林莺歌做的,一共就做了一小锅,给了“头疼”的林惊鸿一碗,给了腿脚不便的林昭然一碗。
“她,我姐还好吗?”林昭然低着头,眼泪又顺着脸颊划落。
“不太好吧,小姐今天晚饭都没吃。”这就是王妈说谎了,林莺歌还是吃了一口饭的,只不过心情不好。
“王妈,你替我跟她说个对不起吧。”林昭然说完就缩进被子里,闷闷的说他要睡了。
“好,那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自从林昭然卧床休养,王妈就从一楼搬到了林昭然隔壁。林莺歌住在另外一面,靠近银杏树的那边。
林莺歌从王妈那得知了林昭然的回应,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她好奇问了问王妈说了什么,王妈说只是告诉了林昭然林二爷的事。
林莺歌也在王妈的絮絮叨叨里,知道了林家血的历史。她让王妈回去休息了,她的心一时之间更难以言状。林莺歌本来想着去给林惊鸿庆生,也没了心思,她都让王管家去取回了在凯司令订的蛋糕,还让厨房做了“一根到底”的长寿面。
楼下的立钟被林昭然摔坏了,林莺歌看着陷入黑夜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莺歌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林莺歌说了声“进”。
“不是要给我庆生吗?”林惊鸿打开门,探进个头。生辰的事正是他授意王管家透露给林莺歌的,他知道林莺歌的所有准备,也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没有继续计划。
“林昭然又做什么了?惹你生气了?”林惊鸿走进房间,手背后摆摆手,王五把摆着蛋糕和长寿面,还亮着两根蜡烛的小推车放到门口,立刻就走了。
“不是,他没有,还跟我道歉来着。”林莺歌长叹一口气,仍坐在梳妆台前。
“那给我庆生吧!”林惊鸿到上海就没再庆生过,这还是第一次。他把小推车推到屋里,站在那里看着林莺歌。
“生日快乐啊,林先生。”林莺歌在镜子中看到了林惊鸿的期待,她站起身,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是烛光晚餐的氛围感蜡烛,连烛台都是银色的。
“吃长寿面,长命百岁。”林莺歌拿起筷子递给林惊鸿,长寿面里是鸡汤海米的卤,上面摆着一颗鲍鱼和一颗海参。
“谢谢莺歌。”林惊鸿接过筷子,却察觉林莺歌的强颜欢笑。
“到底怎么了?莺歌。”林惊鸿又放下筷子,他看着林莺歌。一个月的奔波,让她的脸上染了些风霜,不显瑕疵,是被雕琢过后更美的颜色。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林莺歌转过身,微微闭上眼睛。
“你没有。”林惊鸿坚定的回应着林莺歌,给林莺歌千疮百孔的心底筑就了一面坚硬的盾牌。他知道自己也许不能给林莺歌什么真正的支持,他还是想尽力为之。
“我们只能戴着镣铐起舞,空气里都弥漫着血的味道,可明天,”林莺歌没有转身,她看着前方,轻轻摇摇头,“今天,就是除夕了。”
“总要继续活,我们不能被自己打倒。”林惊鸿托起碗,面是手擀的看起来就是美味的。
“就当,为你庆祝生日?”林莺歌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蜡烛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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