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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
进了大门,院里院外灯火通明。
堂屋里有说话声,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音,门神前点了三支香,香火味道弥漫了半个院子。
孟佰推开堂屋门走进去,季平生紧跟在他身后,原本就不算太热闹的饭桌,随着最后一个人抬头看过来彻底安静。
季仁军坐在主座,旁边是蒋秀丽,挨着她是季平生的大哥季平川一家,他嫂子、还有他小侄子。
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但又带着某种相似性,目光均匀地投射在两个人身上,没人说话。
“季叔、婶儿,过年好。”孟佰率先打破寂静,将手里那碗饺子放在桌上,“我来给你们送饺子。”
回应他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过了会儿,季平川第一个放下筷子,毫无征兆地开口:“你还好意思回来?”
这话意味不明,不知道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季平生听的。孟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平川。”季仁军沉声叫他的名字,让他注意态度。
季平生往前半步,和孟佰站到同一条线上:“今天过年,我总要过来看看你们。”
这一答,算是主动接下了季平川话里的刺。
“那还真是劳你费心了。”季仁军没有看他,语气淡淡地回道。
蒋秀丽暗地里搡了他一下,嫌他说话难听。
“先坐下吧。”她说,“你们吃了没啊?”
一家子人里,母亲总是最容易心软的那个。
“吃过了。”孟佰说。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季平生,见他拉了板凳坐下,大概是愿意多待一会儿,才跟着坐在旁边。
孟佰没见过他嫂子,他走的时候季平川都还没结婚,但眼下看来,季平生这个小侄子比年年还要大一些。
那个年轻女人大概是耳闻过两人的事,虽没露出什么表情,但一见他们坐下,便要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进里屋去。
“先等一下。”季平生拦住她,从口袋里摸出份红包,递给小孩子,“压岁钱,小叔叔给的。”
小男孩愣了愣,小心翼翼去看妈妈的脸色,蒋秀丽先开了口:“拿着吧。”
得了准允,他才从季平生手里接过红包,张了下嘴想说什么,被妈妈从后面推了一下又咽回去,跟着妈妈进了里屋。
门一关上,堂屋里就只剩下孟佰和季平生,以及他的父母和哥哥,还是当年参与解决他们的那些人。
“你们种那药材,得投不少钱吧,还有空发压岁钱?”季仁军说。
“几块钱而已,”季平生说,“不差这一点儿。”
“你这又瘦了,”蒋秀丽说着给他端了碗饺子,“忙活那个也不省劲儿吧,咋不多找个人帮忙?”
季平生笑了笑:“哪有那个闲钱,我们俩又不是干不完——瘦了刚好,给过年长肉留点儿空间。”
一问一答,乍一看上去好像还算和睦。
即便两边心里都并非坦然。
季平川冷哼一声:“净搞些不走正路的玩意儿。”
他话里有话,不光孟佰听出来了,季平生也听出来了,他深呼吸几口气,才压住要起来的脾气,好声好气道:“种药材怎么就算不走正路了?非要跟你一样跑工地搬砖和泥才算正路?”
“整个孟庄村上百亩地你看看别人都种的啥!”季平川不像他一样会控制脾气,手指着外边厉声喝道,“你要是真想种地,麦子玉米啥不能种?非得种那没人见过的药材?”
“季平川!”眼见战火就要起来,季仁军喊了他一声,及时止住。
“就是因为没人种,所以我们才要种,如果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随大流,孟庄村永远就只能一代接一代地穷下去!”季平生字字铿锵。
季平川一拍桌子站起来:“那你是不是觉得别的男的都搞女人,你去搞男人就特别特立独行跟别人不一样?”
“季平川!”
季平生、季仁军、蒋秀丽,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叫了他的名字。
季平川瞠目看向自己的父母:“怎么?他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爸妈,你们愿意惯着他我可不惯着他,二十多岁的人了礼义廉耻还搞不清楚?他以为丢的是自己的脸,实际上咱们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行了。”季仁军皱着眉喝止住他,“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干什么!“
“那有些人明知道旁人不待见,大过年的还跑别人家里给人找不痛快——”
话音未落,季平生霍然起身,在场谁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拳向季平川挥了过去。
砰——!
季平川被打得歪过脸去,半晌没有回神。
“季平生——”
“你干什么!”
季仁军和蒋秀丽都站了起来,孟佰被惊了一跳,赶紧将他拉回来拦住。
季平川缓缓转过头,抬手摸了下嘴角,好在没见血。
“你行啊——”他压着嗓子,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亲兄弟。
“我忍你半天了。”季平生说,“说话就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就是找打?”
“季平生!”季平川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先是为个外人不管自己爹妈,再是跟自己亲哥动手,你到底想怎么样!反了天吗?!”
“你也知道我二十五了,七年前我就成年了!”季平生毫不打怯地硬怼回去,“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自由!不是供你们驱使的傻子!爹妈管我还有理,你才比我多吃几年饭?哪来的脸控制我?”
“行了!”蒋秀丽厉声打断他们,“你们非得在过年这天吵?是要把自己爹妈都气死吗?”
季仁军语气严肃地命令道:“季平生,跟你哥道歉,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打了人就要道歉?”季平生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打了人还能不道歉?”季仁军横目道,“这是在家里,在外面打了人坐牢都是有可能的!”
“那好,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季平生再次转头朝向他哥,微微欠身,“哥,对不起,刚才是我冲动,我给你道歉。”
他语气诚恳,竟叫人挑不出错。
季平川看着他这反常的态度转变,皱了皱眉。然而还没等他心里头火气消下去,紧接着就听季平生又说:“你也给小佰道个歉吧。”
季平川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你忘了,我可没忘。”季平生平静道,“七年前事发,你在南边树林打过他。他是读书人,打回去太跌份儿了,不管原因是什么,错都在你,你得给他道歉。”
“你……!”季平川早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想到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他当年跟爹妈随口提过,然而如果不是季平生突然提起,他们也没了印象。
季仁军沉默片刻,发了话:“平川,给他道歉。”
他好面子、认死理,不管怎么说,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的,更何况当年季平生生病的时候,孟仟还不计前嫌来看他,季平川这一举动确实不占理。
季平川面如菜色,但不得不听父亲的话。
他看着孟佰,才发觉对方自进来时说过两句话,就没再吭声,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就算刚才他怎么明里暗里地讽刺,都没变过表情。
“对……”季平川咬着牙,轮到自己说这三个字了,才发觉原来这么难以启齿。向一个跟自己弟弟一般大的人道歉,在他看来简直太丢脸了。
孟佰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认真等他的道歉。
“对不起!”季平川硬着头皮吐出来,说完立刻别过头坐回去。
“没关系。”孟佰温声应道。
季平生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道歉差强人意,但他也清楚,按他哥那个性子,能要回来一个道歉就不错了。
“既然我们在这儿反而影响你们心情,那就不久待了,先走了。”
蒋秀丽张了下嘴,似乎想留他们,季平生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一出声,截断了她要说的话。
“妈、爸,新年快乐。”
两人踏雪走出家门,漫步在熟悉的小巷子里,已经到半夜了,还能听见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没有灯,周遭也忽明忽暗的。
“我还以为你会不让我哥道歉。”季平生突然开口,“我都做好准备随时拦你了。”
“你专门放低姿态给我换来的道歉,我当然不能再给推回去,要不你不是白低头了?”孟佰笑着说。
季平生偏头看他:“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孟佰不明所以。
季平生喃喃道:“我哥他那样说你,我都听不下去……”
孟佰笑了一下:“他不是都道歉了吗。”
季平生也会心一笑。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那小侄子还挺听话的,真怕他以后长成我哥那样,这种暴脾气,谁受得了,也不知道我嫂子怎么看上他的。”
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他和季平川,其实都一定程度上和季仁军很像,季仁军这些年老了,脾气才收敛起来,但他忘不了父亲年轻时的暴躁易怒不讲理,想到大哥现在的样子,他不禁紧张起来。
“我平时脾气还好吧?”
“嗯?”孟佰一怔,“好啊,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
季平生松了口气:“我怕我变成我爸和我哥那样。”
“没有。”孟佰牵住他的手,“你一直都是你自己,一个特别好的人。”
季平生眯着眼睛笑了。
“话说,”孟佰又道,“你给那孩子压岁钱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歹也算个长辈,第一次见该给点儿的。”
“小家伙平时不缺零花钱,再说了我给出去就相当于是咱俩一块给的。”季平生说,“而且,我今天给年年的比给他的多!”
“那我可替年年谢谢你了。”孟佰乐道。
“怎么谢啊?”
“回家之后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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