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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六)
年轻的男艺人几乎是在接下房卡的一瞬间就后悔了,那年他不过二十一岁,却已经入行七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却不尽然的懂,他只是隐隐约约的知道,接下这张房卡,大概就不会再重现之前那三年自己被雪藏的境况。
可是。
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会对接下房卡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只知道,那一年如果不接下这张房卡,他会没了娱乐圈的这份工作,将会一朝回到八年前,回到那段窘迫的时光,何矜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道义听得太多,可活下去都是问题时,坚守道义只有少部分人能做到,何矜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那大部分人,那大部分,从没有被命运眷顾的人。
他出生在一个西南边陲小镇,是真真实实长在大山里的人,出城的路只有一条,只是挖出来的那么一条泥巴道,被车胎反复压来压去才显得有了边界。但就这么一条路,一旦到了雨季,就会和水流一起消失在大山那郁郁葱葱的树林间。
小时候父亲教他念诗,念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时,何矜就会想,每年一下大雨,山上的树就倒下来,一路滚到山下,埋在山下,所以这应该就是山下的树长得比山上的更加茂盛的原因吧。
就像他的母亲,生下他时就撒手人寰,就是因为在胎儿时期给了他太多营养,让他一直长到四五岁都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健健康康,这应该都是母亲的庇佑。
何矜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只是从一张黑白相片里知道妈妈年轻时多么美丽,与父亲结为姻亲又是多么无奈,只是从父亲和奶奶的话里,听到她的过往。
但他们也很少想起她。
久而久之,就像出城的那条路一样,用水泥填好后,没有人再会想起当年是谁一铲铲挖出那条泥巴小路。
他也渐渐失去对母亲的怀念,只会在同龄人的打闹里想起她,却在六岁那年,这样的模糊的记忆要被一张清晰的脸代替,那是另一张女人的脸庞,没有黑白相册里那张那么隽秀,却有着任何一位年长的女性都有的特点,脾气温柔,做事干练。
可是何矜不能接受。
他跑去问父亲,明明自己从来没说过想妈妈,没在意过同龄人任何一句嘲笑,为什么还要给他找新妈妈,为什么呢,他不想要这个新妈妈,他只想永远记得那朵落下去的花。
父亲第一次不理他,不对他做任何解释。
何矜又去问奶奶,奶奶说很多很多话,他只记得一句——“只你一个,续不上香火。”
可惜,这句话才说出的一个月后,就如同谶语一般,应了验:父亲那天上山劈竹子的时候,被蛇咬伤,送去村医馆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新妈妈也因此爽了约。
家里自此只剩下一张黑白照片,载着何矜的父母亲,和在俗语里已经“半截入土”的奶奶彭翠翠。
那年,他六岁,彭翠翠四十五岁,她没到完全做不了事的年纪,他才勉强到能做事的年纪。祖孙二人,加上村里的同情和帮扶,也就这样过着,何矜顺利上了小学,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路,要穿过那条水泥路,去村里唯一一所小学里,作为家里唯一的香火,去寻找活的希望,也要在回到家时,做各种活计,换成吃喝,让他们能够活下去。
彭翠翠五十岁时,按村里的一贯流传的习俗,理应是要大办的,半百老人都要好好过这次寿,能够保佑家里的平安,也能够保佑村子的安宁。但他们没法大办,每月的补贴费一半存给何矜的未来学业,另一半花给当下彭翠翠需要的慢性病的药费,就已经没了盈余,更别说遇到时节不好的时候,一个月没有收入,还要从存款里拨,他们其实连何矜上初中的费用都没有存够。
也许就是因为这次没有大办,果然家里没了安宁,第二年才过完年,彭翠翠在山上采草药的时候,不知怎地,一脚踩空,从山上掉了下去,被树枝贯穿了左腿,把存款的费用花光才保住那条腿,但也从此做不得重活。
何矜那时才十二岁,正好到了要上初中的年纪。
村里只有小学,家里没有闲钱供他去城里上初中,没钱供他半年在城里的吃喝和来回,那一点补贴根本不够,根本不够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和一个五十一岁的老人踏踏实实活下去。
更何况,要去城里上初中,就要上寄宿制学校,一个月顶多回来一次,他的奶奶要怎么办?
十二岁的何矜不得不在夏天到来前就做出选择。
他说服了彭翠翠,他们一起去城里,他们一起找新的希望,家里的地暂时留给了亲戚,何矜一个人带着彭翠翠坐上了去城里一天只有两趟的大巴车。
他们找认识的人,把彭翠翠暂时安顿好后,何矜独自一个人穿梭城里的大街小巷,去找那个有可能的理想未来——他可以继续上学,彭翠翠也能找到一个轻松的活儿,他们能在城里扎根生长,毕竟村里的那片花已经谢了,理应要化作养料的。
何矜找到了一所学校,它可以免去他部分的生活费,但还是不够,他的生活费不够,彭翠翠的药费不够,他只能另外花时间去赚。就这样上了半年的学后,何矜已经疲惫不堪,同龄人已经在这个年龄段窜到了一米六,他却比他们矮一个头。
矮小意味着可以被欺负,但除了矮小外,漂亮也是可以被欺负的理由之一。何矜完美地遗传了父母亲的长相优点,尤其是母亲那张黑白照片里都隽秀不已的脸,他越长,越漂亮,漂亮到已经引起同龄人的嫉妒,年长者的注意。
有一次,当他周末在餐馆里做服务生,给其中一桌顾客送完餐要离开时,他察觉到自己的大腿被一双手触碰到,他回过头,那是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头顶有点秃。
何矜当即用力往前走,借以挣脱那双手,仿佛只要他足够用力,就可以摆脱这些似的,但不能,因为这双手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学校里也有男生因为妒忌欺负他,有女生因为爱慕骚扰他,甚至连老师知道这些惹出来的是非后,都只有一句——“何金,是你不够矜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何矜于是牢牢记住那句话,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矜”,不再是图求金银以期能活下去的“金”,而是矜持的“矜”,那时,他觉得,矜持比金银更能让他活下去。
直到十三岁的寒假,他在一家KTV里做服务生,正好遇到一个剧组取景,正好有个制片人想在那时做一档偶像节目,正好他被看到,制片人当即就问他的名字,听到他叫何矜,矜持的矜时,意味不明地笑:“你是该‘矜持’一点。”
后来,何矜带着这份矜持参加了这档节目,一跃出道,因为盛丽的长相被无数人关注到,而后恪守着这份矜持,在十六岁第一次被递上房卡时,坚定地拒绝,却收到了五年的沉寂。
直到二十一岁,又一次接到房卡时,那时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少年了,不是被一双油腻的手,恶心的话,贪婪的眼随便碰一碰就会觉得自己不够矜持的小少年了。
他在圈子里待了七年,知道了矜持换不来金银。
二十一岁的何矜只想要金银,因为只有金银,他才可以让彭翠翠住上干净整洁的房子,吃上人间的珍馐美味,享受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福气,不用为医药费发愁,不用为家里唯一香火的未来发愁。
但他的骨子里仍旧有一份矜持。
于是他后悔。
可是后悔没有用。
后悔不仅会失去金银,也无法维护他的矜持。
终于,在被真正叫到那间套房前,何矜想到了办法,他编织出一场“矜持”的梦,毕竟越容易得到的,越不会珍惜,既然如此,他就想办法让自己不那么被得到,而他们这些久居上位的人,也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拉扯感。
没想到这真的实现了。
第一年他没和孟宇发生关系,第二年因为工作多了起来拖延了下去,第三年的时候——孟宇那边出了事情,照理说,孟宇那一年应该会很急迫,毕竟他一再向何矜重复“回报”的相关字眼,何矜也知道都到了这一年,自己应该无法再拖下去了,于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每一次赴宴都抱着自毁的决心。
但孟宇却没有动他。
这不应该。
何矜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直到那部戏无法如期上线,他第一反应当然是孟宇出尔反尔,问过之后才发现似乎还是不太对,于是推掉了一个综艺,揣着那张房卡,第一次主动来到那间套房。
之前每次被叫来时,他总是充当一个漂亮的树洞,听孟宇讲他妻子的敏感,讲他孩子的叛逆,讲合作伙伴的狡诈,讲员工的不自省……要为他抚平情绪,然后换上礼服,同孟宇一起出席某个活动,给他赢得脸面。
而这次,何矜推开门,发觉房间内有一股很淡的,像是鱼虾产品放太久后混沌的腥味,在那间主卧里尤其明显。
何矜不是没听说过圈子里某些人的怪癖。
五年前,他才刚出道,就遇到一部无法上映的戏,表面上是题材不允许,其实是什么呢?内里事实只有当事人知道,但圈内的聪明人都在默认,只是题材触了线。何矜也只能默认,哪怕他亲眼看到过那种“交易”。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一种“礼物”。
到了现在,他懂了圈内的大部分规则,再次遇到这样一部戏,又要因为题材原因无法上线,二十一岁的何矜选择闭上眼,转身离开。
有的东西无法追究,探寻真相也是一种残忍。
但他遇到了开门进来的孟宇。
看见他,孟宇神色很淡,冷冷一句:“你来做什么?”
何矜只能装聋作哑似的问:“我的那部戏是你按下去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孟宇明显一滞,道:“你放心,我仍旧会保护你在这条路上,只要你能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
何矜认为这是一种警告。
毕竟戏就算不上了,他合作的那个女演员不该就此消失,但她消失了,在娱乐圈视野中完完全全的消失了。而他们,在戏里演绎的,就是一对恩爱不疑的情侣,并因为这一部戏,产生了一些绯闻。
当然,究竟是不是真的绯闻,只有何矜知道。
但是,对于这部戏无法上映的原因,何矜是真正的知道了。
何矜自小就清楚自己是蝼蚁,是那条随时可以被大雨冲得一干二净杳无踪迹的泥巴路,哪怕他用尽全部力气为自己铺一条水泥路,但仍旧会被大雨淹没——故乡的那条路几次修葺,才能勉强维持运行。
房间内的腥味很淡。
何矜只是轻轻地呼吸了一瞬,就对孟宇笑:“我知道的。”
人要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何矜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直到现在,他也一直秉承着这句话,在娱乐圈生存下去。
尽管外界看来,他是顶级流量艺人,他站在这个娱乐圈最顶级的那条食物链上。
但娱乐圈啊,本质上是个马戏团。
何矜知道自己不过是最耀眼的那只猴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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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矜,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