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那场憋闷了数日的大雨，终于在深夜时分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干净。狂风呼啸着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发出凄厉的呜咽。

　　雨夜，总是容易让潜伏的危机感和不安发酵。尽管身处相对安全的高层公寓，门窗紧闭，暖气充足，但窗外那肆虐的风雨声，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入耳膜，搅动着本就紧绷的神经。

　　江屿在雨声中醒来。他睡眠一向很浅，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陈迟侧躺在他旁边的地铺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但江屿注意到，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着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

　　江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起身，走到窗边。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外面是漆黑混沌的雨夜，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如同迷失在汪洋中的孤舟。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汇成急流，沿着路沿汹涌奔腾。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太安静了。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往往是最适合某些阴暗行动的时刻。

　　他回到床边，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冷白的光。没有新的信息或未接来电。林墨那边也没有动静。但这种沉寂，反而更让人不安。

　　就在他准备放下手机时，屏幕骤然亮起，是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铃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江屿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了一眼似乎被铃声惊动、微微动了一下的陈迟，迅速拿起手机，走到客厅，才按下接听键，但没有立刻出声。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一个江屿既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混合着焦虑和强作镇定的语调：

　　“江屿？是你吗？我是王律师。”

　　江屿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贴在耳边，目光冰冷地落在窗外咆哮的雨幕上。

　　王律师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语气更急了些：“江屿，我知道你在听。你父亲……你父亲他心脏病发，住院了！情况很危险！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心脏病发？最后一面？江屿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种拙劣的戏码，还在演。但他没有立刻戳穿，只是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哪家医院？”

　　王律师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平静，顿了一下，才报出一个市里知名私立医院的名字和病房号，然后急切地说：“你快过来吧！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需要当面跟你交代！关于‘星辉’，关于那些麻烦……你父亲有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了。”江屿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苍白而冷峻的侧脸，随即是轰隆一声巨响的雷鸣，震得玻璃窗都在微微颤动。

　　王律师这次，不仅仅是试探了。他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也更具威胁性的饵——父亲病危，以及“交代”。这是想利用最后一点所谓的亲情和江屿可能对“星辉”内幕信息的需求，将他彻底引出安全的巢穴。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这极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父亲是否真的病危都未可知，更大的可能是“星辉”和王律师狗急跳墙，想用这种极端方式控制住他，或者从他这里逼问出什么，甚至……更糟。

　　但……万一呢？万一父亲真的出了事？万一他确实掌握着某些能彻底扳倒“星辉”的关键信息，想在“最后”告诉他？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江瀚城再不堪，也是他的父亲。血缘的羁绊和内心深处那一点未曾完全泯灭的、对亲情的复杂渴望，在此刻与理智激烈地搏斗着。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近距离接触王律师，甚至父亲，进一步施加压力、获取信息，或者……验证某些猜测的机会。虽然风险极高。

　　“谁的电话？”陈迟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警觉。他显然被雷声和江屿的动静惊醒了。

　　江屿转过身，看着陈迟。陈迟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已经迅速恢复了清明，紧紧盯着江屿手里的手机。

　　“王律师。”江屿没有隐瞒，“说我父亲心脏病发，病危，想见我最后一面，有话交代。”

　　陈迟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快步走过来，语气急促：“不能去！这绝对是陷阱！江屿，你想想，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还特意告诉你有关‘星辉’的事？这就是想引你出去！外面下这么大雨，又是半夜，太容易动手了！”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抖，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担忧和反对。

　　江屿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心中那点因为“最后一面”和“交代”而产生的动摇，瞬间被更强烈的、对眼前人安危的顾虑压了下去。他不能冒这个险，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陈迟，为了林墨，为了所有站在他这边的人。他如果出事，陈迟会怎么样？林墨的努力会不会白费？

　　但是……就这样放弃一个可能的机会？任由王律师和“星辉”继续逍遥，甚至可能变本加厉？

　　闪电再次亮起，映照着两人凝重的脸庞。雷声滚滚。

　　就在江屿内心激烈挣扎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林墨发来的信息，内容极其简短：

　　「刚收到消息，‘星辉’内部似有异动，疑似有人连夜转移部分资产。王律师名下某个关联账户半小时前有大额异常转出。小心，可能有诈。」

　　这条信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江屿心中那点侥幸。王律师在行动，在准备后路。所谓的“父亲病危”和“交代”，极大概率是调虎离山，甚至可能是为了在控制他或解决他之后，方便他们自己金蝉脱壳！

　　江屿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看向陈迟，迅速说道：“林墨的消息，‘星辉’和王律师在异动，准备跑路。这是个圈套。”

　　陈迟也看到了林墨的信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是更大的愤怒和后怕：“他们疯了！这是想最后捞一笔，或者……对你下黑手！”

　　江屿不再犹豫，他立刻回拨了王律师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王律师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江屿？你到了吗？”

　　“王律师，”江屿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我刚才联系了您说的那家医院，查询了我父亲江瀚城的住院记录。院方告知，该病人目前并不在院，也无相关急诊记录。”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雨声透过听筒隐约传来。

　　江屿继续说道：“另外，关于您名下账户近期的大额异常转账，以及‘星辉’某些资产的连夜转移动向，我也略有耳闻。”他顿了顿，语气更冷，“我想，我们需要谈的，不是我父亲的‘最后交代’，而是您和‘星辉’，该如何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向法律和公众‘交代’。”

　　“你……你胡说什么！”王律师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气急败坏的慌乱和色厉内荏，“江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拿到点捕风捉影的东西就能怎么样？我告诉你，你还嫩得很！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这么不顾父子情分……”

　　“王律师，”江屿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对话的决绝，“关于父子情分，我想我父亲比我更清楚该如何衡量。至于您，我的建议是，在执法人员上门之前，好好想想，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能减轻罪责的。再见。”

　　说完，他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挂断，并将这个号码再次拉黑。然后，他迅速给林墨发了条信息：「王电话确认是圈套，已戳穿。他们可能在准备潜逃或极端行动，务必小心。」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刚才与王律师的交锋虽然短暂，但每一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他转过身，发现陈迟正紧紧盯着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充满了惊悸过后的坚定和支持。

　　“你刚才……太冒险了。”陈迟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江屿刚才展现出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锋利和冷静。

　　“不冒险，他们不会死心。”江屿走到陈迟面前，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担忧，语气缓和了一些，“而且，不把话挑明，他们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肆无忌惮。现在，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们手里有东西，也在盯着他们。狗急跳墙固然危险，但也可能会让他们自乱阵脚。”

　　陈迟点了点头，他明白江屿的做法是最直接有效的反击。但一想到刚才那通电话背后可能隐藏的凶险，他还是感到一阵阵心悸。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了江屿的手臂，力道很大，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安全。

　　“答应我，”陈迟看着江屿的眼睛，声音低而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再单独冒险。任何决定，我们一起商量。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刚才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他的眼神里，有恐惧，有恳求，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他纳入自己保护圈的执着。

　　江屿看着这样的陈迟，心脏像是被温热的潮水包裹。他没有挣脱手臂，反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陈迟抓着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微用力。

　　“好。”他应承下来，简单却坚定。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狂风卷着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仿佛要将这钢筋水泥的堡垒也一并摧毁。雷声一阵紧过一阵，在天际炸响。

　　但这个小小的公寓里，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无形的惊心动魄之后，却仿佛形成了一道更坚固的屏障。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混沌狂暴的雨夜，虽然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彼此紧握的手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却成了这漫长黑夜中，最亮也最稳的锚点。

　　风暴已然来临。而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直面，唯有携手，在这惊涛骇浪中，杀出一条生路。

　　（第六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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