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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线:如果我们真的走散了
十二月的伦敦总是阴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泰晤士河的水流裹挟着碎冰,沉默地流向北海。
宗珩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指间的威士忌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半。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正缓缓飘落。雪片粘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痕,像极了那年南港雨季,教室窗玻璃上蜿蜒的雨线。
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最新并购案的合同条款密密麻麻铺满屏幕。董事会那帮老家伙终于在这份协议上签了字——用三处关键利益的让步换来的。放在十年前,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妥协。但现在的宗珩已经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低头,就像学会如何在每个没有她的清晨醒来。
"宗总。"
助理Jessica敲门进来,高跟鞋踩在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她放下一杯新煮的黑咖啡,杯沿还冒着热气。"下周回国的机票已经订好了,周一下午三点从希思罗起飞。"
宗珩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了晃酒杯。冰块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行程压缩到三天。"
"可是瑞士银行那边的晚宴..."
"推掉。"
Jessica欲言又止。她知道老板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异常烦躁。办公桌上那摞待签文件已经搁置三天了,这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那个曾经创下连续工作72小时记录的商业狂人,如今会在十二月莫名地消沉。
雪下得更大了。宗珩突然伸手,在起雾的玻璃上划出一道痕迹。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高二(7)班的电扇在头顶吱呀转动,他把前排女生的课本故意碰落在地。那个叫许樱的转学生蹲下去捡书时,后颈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还有件事..."Jessica犹豫着递上一个烫金信封,"南港一中百年校庆的邀请函。校长亲自写的,说希望杰出校友..."
"我说过不参加任何校友活动。"宗珩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助理慌忙低头:"我这就回绝。"
当办公室门再次关上,宗珩走到保险柜前。指纹解锁时,他注意到自己的食指在微微发抖。保险柜最深处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泛黄。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像是怕惊扰什么沉睡的幽灵。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高三(7)班毕业照。五十六张笑脸整齐地排成四排。他的目光直接落在第三排最右侧——许樱穿着普通的蓝白校服,站在女生队列的尽头。她笑得那么浅,像是随时会从照片里淡去。这是他们唯一的合照,尽管中间隔了整整两排人。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2012年6月10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
威士忌突然变得苦涩难咽。宗珩走到窗前,发现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机场,许樱被父母强行拉走的背影,和此刻苍白的雪景重叠在一起。
他想起自己当时嘶吼得喉咙出血,却被四个保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父亲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你要敢去找她,我就让她全家在南港待不下去。"
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并购案做得不错,但让步太多。明天来总部开会】。
宗珩没有回复。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临城许樱"。这个他每年十二月都会做的,可耻又徒劳的仪式。
页面上跳出几条无关紧要的信息:某设计比赛获奖名单、某慈善活动志愿者公示...没有他想要的。十年前还能偶尔在同学空间看到她的动态,后来所有社交账号都停更了。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盛夏的柏油路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窗外的雪渐渐覆盖了窗台。宗珩想起许樱曾经说过,她没见过雪。南方的冬天只有阴冷的雨。"等以后我带你去北方,"十八岁的他这样承诺,"让你在雪地里打滚。"
而现在,伦敦的雪年复一年地落下,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惊喜地喊:"宗珩,下雪了!"
他拿起钢笔,在并购协议最后一页签下名字。墨水晕开在纸上的瞬间,一滴水珠砸落在签名处。宗珩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午夜十二点,切尔西的酒吧街依旧灯火通明。
宗珩坐在角落的卡座里,面前摆着第三杯麦卡伦。威士忌的泥煤味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簇幽暗的火苗。
"一个人?"
浓妆艳抹的金发女郎贴过来,香水味熏得他皱眉。女人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请我喝一杯?"
宗珩抽回手,眼神冷得吓人。女人讪讪地走了。酒保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这位亚裔常客总是独自喝到深夜,从不让任何人靠近。
手机屏幕亮起。高中班长在同学群里@全体成员:【百年校庆大家尽量都来啊!听说许樱也会出席!】
宗珩的酒杯猛地一顿,琥珀色的液体溅在袖口。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透过屏幕触摸到背后的人。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许樱消失多少年了】
【她嫁人了吧?好像在省立医院看到过】
【据说老公是外科医生,孩子都上小学了】
每条消息都像刀子捅进心脏。宗珩关掉群聊,却发现通讯录有个小红点。有人加他好友——头像是樱花,昵称"YING"。
他的呼吸停滞了。
验证消息只有四个字:【好久不见】。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十年了。三千多个日夜。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在这一刻胆怯得像回到十八岁。
最终,宗珩按下了拒绝键。
雪又开始下了。他走出酒吧,冰冷的雪花落在滚烫的脸颊上。骑士桥的公寓灯火通明,那是伦敦最昂贵的豪宅之一,却空荡得像座坟墓。
在玄关处,宗珩发现保险柜的门没关严。照片上的许樱依然安静地微笑着,对发生在平行时空里的这场暴雪一无所知。
他轻轻抚过照片,然后把它锁回了黑暗里。
许樱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有些不认识。
化妆师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头纱,珍珠发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母亲在一旁满意地点头:"真好看,张琛见了肯定移不开眼。"
"妈..."许樱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想喝口水。"
母亲递来保温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冲不散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化妆间的空调开得太足,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臂,那里曾经有个浅浅的牙印——很多年前,某个少年在打闹时故意留下的。
"哎哟,怎么眼睛红了?"母亲突然紧张起来,"可别把妆哭花了!"
许樱这才发现镜中的自己眼眶泛红。她勉强笑了笑:"隐形眼镜有点不舒服。"
化妆师识趣地退开:"我去拿瓶眼药水。"
门关上后,林小雨像阵风一样冲进来,手里攥着手机:"樱樱!你看校友群了吗?"
许樱摇摇头。自从决定结婚,她就退了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群聊。
"宗珩..."林小雨压低声音,"他上周回国了,听说在伦敦混得风生水起..."
许樱的手指突然攥紧了梳妆台的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软垫里。五年了,这个名字依然像把钝刀,轻轻一碰就能划开她自以为愈合的伤口。
"小雨,"母亲皱眉,"今天别提无关的人。"
林小雨讪讪住口,却悄悄往许樱手里塞了张纸条。等母亲出去招呼亲戚时,许樱展开纸条——
"他昨天去了一中。"
窗外,婚礼现场的乐队开始试音,《梦中的婚礼》钢琴曲飘进来,和记忆里某个雨天重叠。高二那年文艺汇演,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弹错第三个音符时,后排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她回头,看见宗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痞里痞气的笑:"许同学,要不要我教你?"
"新娘该出去迎宾了。"司仪在门外提醒。
许樱猛地回神,发现纸条已经被自己揉成了一团。
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宴会厅铺满了香槟玫瑰。许樱站在入口处,机械地向宾客微笑。张琛体贴地揽着她的腰,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累不累?"
她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人群。
"看什么呢?"张琛问。
"...好像看到了高中老师。"
其实她看见的是宴会厅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低头看手机。那人的轮廓像极了记忆中的影子,可当她眨眼的瞬间,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许樱?"张琛轻轻碰她的手,"李阿姨在和你说话。"
她仓皇回头,面对亲戚们善意的调侃,像个精致的玩偶一样点头微笑。手捧花上的露珠滴在腕表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高三毕业晚会,宗珩把那条银链子系在她手上时,指尖的温度灼热得像要烫伤她。
"现在请新人交换戒指!"
司仪洪亮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张琛温柔地托起她的手,钻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戒指即将套上无名指的刹那,宴会厅的门突然被服务生推开。许樱条件反射般抬头——
只是一阵穿堂风。
"新娘该给长辈敬酒了。"
母亲小声提醒,许樱这才发现自己正盯着香槟塔发呆。杯塔最顶端那个杯子微微倾斜,让她想起高二那年圣诞节,宗珩在教室后排用易拉罐搭了个类似的造型,结果被她不小心碰倒,汽水溅了他一身。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
"嗯?"张琛疑惑地看她。
许樱慌乱地端起酒杯:"我是说...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敬到高中同学那桌时,曾经的班长突然感叹:"咱们班现在就差宗珩没来了吧?听说他在英国..."
桌子底下,林小雨狠狠踩了班长一脚。
红酒在杯中晃动,许樱看见自己的倒影碎成一片。她仰头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
"慢点喝。"张琛担忧地拍她的背。
许樱想说没事,开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这是去年生日张琛送的礼物。而她的首饰盒最底层,还藏着一条已经氧化发黑的银链子。
"我去补个妆。"
许樱几乎是逃进了洗手间。锁上隔间门的瞬间,她终于允许自己大口喘息。镜子里的新娘妆容精致,嘴角却耷拉着,像个失败的仿品。
她颤抖着打开手包,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篮球钥匙扣——高三那年校联赛的纪念品。宗珩赢下比赛后,当着全校的面把这个扔给她:"保管好了,下次拿冠军还要用。"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谈笑,许樱慌忙把钥匙扣塞回去。补妆时,她不小心蹭掉了口红,正手忙脚乱时,发现洗手台边多了个人。
"需要帮忙吗?"是个陌生女人,递来一张纸巾。
许樱道谢接过,却在抬头时愣住——女人无名指上的钻戒,和宗珩当年随手画给她的设计图一模一样。那是他趴在课桌上,用圆珠笔在她笔记本角落涂鸦的:"以后用这个求婚怎么样?"
"你的戒指..."许樱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哦,我先生设计的。"女人甜蜜地笑,"他是珠宝设计师,在伦敦有自己的品牌。"
水龙头哗哗作响,许樱的视线模糊成一片。
"累了吧?"
新房内,张琛体贴地帮她取下头纱。许樱摇摇头,走到落地窗前。夜色中的临城灯火阑珊,远处能看到临城一中的轮廓。
"今天..."张琛从背后环住她,"你好像有心事。"
许樱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琛以为她不会回答。
"我以前..."她轻声说,"认识一个人。"
张琛的手顿了顿,随即收紧:"现在呢?"
"再也没有见过了。"
窗外突然飘起细雨,像极了他们分别那天的天气。许樱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宗珩,是在机场安检口。他隔着人群对她做口型:"等我。"
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床头柜上的结婚照被月光照亮,照片里的新娘笑容完美得像个面具。许樱缓缓摘下手腕上的新娘腕花,露出内侧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高三那年,宗珩翻墙给她买奶茶时,她不小心被铁丝划伤的。
当时他一边骂她笨,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她贴创可贴:"留疤了老子负责。"
月光西沉,许樱把腕花扔进了垃圾桶。
伦敦飞往南港的航班刚落地,宗珩就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宗总,南港政府的接待安排有变,他们希望提前一小时..."
"推掉。"宗珩打断他,"按原计划。"
他挂断电话,揉了揉太阳穴。这次回国是为了收购临城老城区的改造项目,董事会并不看好,但他坚持亲自来——没人知道为什么。
穿过廊桥时,宗珩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航站楼外的天空。临城的五月,阳光总是刺眼得让人想起某些刻意遗忘的往事。
VIP通道人很少,他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经过免税店时,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穿透嘈杂的人声钻入耳膜:
"妈妈!那个熊猫会眨眼睛!"
宗珩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个声音太像了——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喊"阿珩"的小女孩。鬼使神差地,他转向声源处。
玩具区的玻璃橱窗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人蹲在地上,米色风衣下摆散开,正耐心地帮一个小女孩整理蝴蝶结发卡。她低头时,几缕碎发垂落在耳边,阳光透过落地窗为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宗珩的呼吸停滞了。
十年了。
许樱。
小女孩兴奋地指着展示柜:"妈妈,我可以要那个熊猫吗?"
"家里已经有很多玩偶啦。"许樱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又无奈。
这个语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宗珩尘封的记忆。高二那年他发烧请假,许樱冒雨送来笔记,被他拽住手腕时也是这样无奈地说:"宗珩,你别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登机箱拉杆。
三米。
此刻他们之间只隔着三米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十年的光阴。宗珩发现自己无法移动脚步——是该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还是该假装没看见?
小女孩突然转头看向他这个方向,宗珩条件反射般退后半步,躲在一根立柱后面。
"妈妈,那个叔叔为什么一直看我们?"
许樱顺着女儿的手指转头,宗珩迅速背过身去。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三十岁的人了,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慌乱。
"哪里有人呀?"许樱环顾四周,"萌萌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明明有个很高的叔叔..."
宗珩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离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匆匆赶来:"樱樱,抱歉,医院刚来了个急诊..."
这个称呼让宗珩浑身一僵。
"没事,"许樱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丈夫手中的包,"萌萌刚好选完礼物。"
她的无名指上,钻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宗珩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大步走向登机口,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小跑。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一个路人,对方手中的咖啡泼了他一身。
"先生?您没事吧?"
深褐色的污渍在昂贵的西装上蔓延,宗珩却恍若未觉。他的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不断闪回刚才的画面——
许樱接过那个男人背包的动作那么熟练,她看向丈夫的眼神那么平静,就像任何一个幸福的妻子一样。
这才是现实。
而他记忆里那个会红着脸给他递水的女孩,那个在天台上被他问得落荒而逃的女孩,早就在十年前就消失了。
"先生?您的登机牌掉了。"
宗珩低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松开了手,登机牌和护照散落一地。他弯腰去捡,突然看见护照里夹着的一张照片——(7)班的毕业照,许樱站在第三排最边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这张照片他随身带了十年。
"宗珩?"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许樱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那个高大的背影太像宗珩,连后颈处那颗小小的黑痣都一模一样。十年前无数个自习课上,她曾偷偷盯着那颗痣发呆。
"怎么了?"丈夫疑惑地问。
"没事..."许樱摇摇头,"好像看见一个老同学。"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一定是错觉,宗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听说他早就定居伦敦,成了商业新贵。
"妈妈!"萌萌拽着她的衣角,"我们还买不买熊猫呀?"
许樱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买,但是要答应妈妈好好爱护它,可以吗?"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我会每天给它梳毛毛!"
看着女儿灿烂的笑容,许樱心里那点莫名的酸涩渐渐消散。她牵着萌萌的手走向收银台,再也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VIP候机室里,宗珩将那张毕业照一点点撕成碎片。
"先生,需要帮您处理吗?"空乘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他将碎片撒进垃圾桶,"只是些没用的东西。"
飞机起飞时,宗珩透过舷窗俯瞰这座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城市。十年前那个雨夜,如果他再勇敢一点,如果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威胁,现在牵着许樱手的人会不会是...
他闭上眼,将荒唐的念头压回心底。
在某个不存在的时空里——
许樱回头认出了宗珩。
他们相视一笑,像老朋友一样寒暄。她介绍丈夫和女儿给他认识,他绅士地夸小女孩可爱。
分别时,宗珩说:"祝你幸福。"
许樱微笑回应:"你也是。"
但在现实世界——
他们一个没有回头,一个不敢相认。
飞机冲上云霄的同时,许樱的手机收到一条高中群发的校庆通知。她看了一眼,轻轻点击了"不参加"。
窗外,五月的梨花纷纷扬扬,像一场迟来的雪。
凌晨三点十七分,宗珩从床上惊醒。
冷汗浸湿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大口喘息着,右手无意识地抓紧胸口的衣料,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脏处传来的钝痛。
又是那个梦。
十八岁的许樱站在机场安检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校服外套,哭得浑身发抖。她的父母拽着她的胳膊,而宗家的保镖像一堵墙般隔在他们之间。梦里的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碰不到她伸过来的指尖。
"许樱——"
他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梦境碎裂。
伦敦的雨敲打着落地窗,远处泰晤士河上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宗珩伸手摸向床头柜,威士忌酒杯已经空了,只剩下几块融化的冰球折射着微弱的光。
手机屏幕亮起,助理发来的日程表显示上午九点有跨国会议。宗珩揉了揉太阳穴,掀开被子走向浴室。
冷水冲在脸上时,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眼下是常年熬夜积累的青黑,下颌线比年轻时更加锋利,眼神却比记忆中那个桀骜的少年阴沉得多。
十年了。
书房里,保险柜的电子锁发出轻微的"滴"声。
宗珩取出那个褪色的牛皮纸信封时,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张一中的毕业照,一枚银质纽扣,和一张被反复打开又折起的纸条。
照片上的许樱站在第三排最边上,阳光透过梨树缝隙落在她肩头。那是2012年5月,距离高考还有三十天,距离他们被迫分开还有四十七天。
纽扣是许樱校服上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挣扎得太厉害,宗珩不小心扯掉了这颗扣子。后来它成了他唯一带出国的东西,在无数个想要放弃的深夜,这颗小小的金属制品成了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等我。"
纸条上是许樱清秀的字迹,写于高考结束那天。她偷偷塞进他口袋里的,还有一张车票——去杭州的长途汽车票,背面写着某个小旅馆的地址。
他们原本计划在那里度过三天,然后一起填报一所大学。
宗珩把纸条贴近额头,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触碰到那个满怀希望的夏天。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里本该有枚戒指,是他二十岁那年鬼使神差买的。
酒柜里的麦卡伦已经见底。
宗珩赤脚走在地毯上,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时,他想起许樱讨厌威士忌的味道。高三那年他偷偷带酒到天台,她喝了一小口就皱起整张脸:"像消毒水!"
后来她总会在书包里放一罐蜜桃味汽水,专门用来解救被烈酒呛到的他。
书房墙上的投影幕布缓缓降下。宗珩点开加密文件夹,里面只有一段十秒的视频——2012年4月16日,南港一中春季运动会。
画面摇晃得厉害,背景音嘈杂。穿着7号篮球服的少年宗珩突然闯入镜头,笑着抢走拍摄者的手机:"许樱,别拍了!"
"还给我!"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
镜头翻转的瞬间,十八岁的许樱闯入画面。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阳光下能看清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宗珩的手突然出现在画面边缘,轻轻擦过她额头的汗水。
然后视频戛然而止。
这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影像。
宗珩反复播放这段视频,直到酒精开始侵蚀理智。他摸索着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一个十年未曾拨打的号码。
国际长途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挂断。
窗外雨势渐大。
清晨五点,宿醉带来的头痛让宗珩不得不放弃继续工作的打算。
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伦敦渐渐苏醒的天色。金融城的灯光次第亮起,如同星辰坠入凡间。这个视角能看到碎片大厦,看到伦敦桥,看到无数和他一样彻夜未眠的办公室灯火。
却看不到南港那棵开满梨花的树。
书桌上摊开的并购案文件旁,放着一封今早刚送到的信。南港一中百年校庆的烫金请柬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内页印着校友名单——许樱,知名服装设计师。
宗珩用指尖描摹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想起昨天助理的话:"校方说许女士已经确认出席,还负责了纪念校服的设计..."
他突然起身,抓起车钥匙。
十分钟后,黑色宾利停在切尔西区一家刚开门的古董店前。店主惊讶地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东方男人冲进来,将一张泛黄的照片拍在柜台上:
"能修复吗?"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校服的背影,站在梨花纷飞的校园里。拍摄角度歪斜,明显是偷拍的。店主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后摇头:"褪色太严重了,不过..."
他指向照片边缘隐约可见的日期戳:"这个我可以试着复原。"
当清晰可见的"2012.04.05"出现在修复仪屏幕上时,宗珩闭上眼睛。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的日子。许樱的手很小,软得像棉花糖,在他掌心紧张得出了汗,却始终没有抽走。
回到公寓时,天已大亮。
宗珩站在淋浴下,任由热水冲刷着彻夜未眠的疲惫。雾气蒸腾中,他想起梦里许樱最后对他说的话:"宗珩,你要好好的。"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哭得喘不上气,却还在担心他会不会跟父亲起冲突,会不会不好好吃饭,会不会...忘记她。
手机震动起来,助理发来消息:"已按您要求取消未来三天所有行程。需要改签哪趟航班?"
宗珩关掉花洒,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手机屏幕上。他缓慢地键入回复:
"北京转南港,最早一班。"
窗外,雨停了。
许樱蹲在书房的地板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浸湿。五月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妈妈,这个箱子要搬吗?"八岁的萌萌抱着一个毛绒玩具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她。
"嗯,先放在那边吧。"许樱擦了擦汗,继续整理着书架上的旧书。这是她和张琛结婚后第一次搬家,从婚房换到离医院更近的学区房。
当她搬开最后一摞高中教材时,一个生锈的铁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呀?"萌萌立刻凑过来。
许樱的手指顿在空中。这个铁盒她太熟悉了——那是高三毕业那年,她在学校门口文具店买的,盒盖上还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梨涡贴纸。
"是妈妈的旧东西。"她轻声说,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
萌萌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哇!好多信!"
许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信封,每一个都用黑色钢笔写着"宗珩收",字迹从青涩到成熟,记录着十年的变迁。最上面的信封已经泛黄,边角微微卷曲。
"宗珩是谁呀?"萌萌仰起小脸问道。
许樱的指尖轻轻颤抖:"是妈妈...以前的一个同学。"
许樱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高考结束后的教室,同学们欢呼着把试卷抛向空中,而她独自坐在座位上,一遍遍刷新着空空如也的邮箱。
"妈妈,你哭了吗?"萌萌的小手突然抚上她的脸颊。
许樱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信纸。她慌忙擦了擦眼角:"没有,是灰尘进眼睛了。"
她继续往下翻,手指停在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上。邮戳显示是2014年9月,信封上还有被水浸湿又干涸的褶皱。
2014年9月15日
宗珩:
今天是我大学报到的日子。
我一个人拖着行李来到学校,站在校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要来,一定会选今天。可是直到天黑,保安过来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才不得不离开。
宿舍的室友们都很好奇我为什么总盯着手机。她们不知道,我连洗澡都要把它放在防水袋里带进浴室,生怕错过你的一个电话。
宗珩,你到底在哪里?
如果你已经忘了我,至少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许樱。
信纸上有几处字迹模糊,像是被泪水打湿后又重新描过。许樱记得写这封信的那天,外面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最底下那封信格外厚实,信封是纯白色的,上面没有邮戳。许樱深吸一口气,慢慢拆开。
2022年5月19日
宗珩:
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对方是父母介绍的医生,人很好,对我也很体贴。妈妈说,这样的婚姻最稳妥。
这五年,我写过三十五封信,却始终没有勇气寄出去。现在终于要放下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年夏天,我们在机场能再勇敢一点;如果我不顾一切追上你;如果你挣脱保镖的手...
可惜没有如果。
祝你幸福。
许樱 。
信纸上的字迹有些发抖,最后几行几乎难以辨认。许樱轻轻抚过那些笔画,仿佛触摸到了二十五岁那个绝望的自己。
"妈妈,这些信你为什么不寄出去呀?"萌萌歪着头问道。
许樱把信小心地放回盒子:"因为...有些话,说出来反而会让大家都难过。"
"那这个宗珩叔叔后来怎么样了?"
许樱望向窗外。阳光正好,楼下的樱花树开得绚烂。十年前那个穿着校服、眉眼桀骜的少年,如今在她记忆里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
"他...应该过得很好吧。"
萌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盒子底部:"妈妈,这里还有一张照片!"
许樱一怔。在铁盒最底层,确实藏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照片——高二运动会上,她正在跑道边低头系鞋带,而镜头远处,穿着篮球服的宗珩正望着她的方向,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许樱,老子这辈子就栽你手里了。"
许樱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抱住那张照片,像是抱住了十八岁那年的整个夏天。
傍晚,张琛下班回家时,发现妻子正坐在阳台上发呆。
"听萌萌说你找到些旧东西?"他温和地问,递给她一杯热茶。
许樱接过茶杯,指节微微发白:"嗯,一些学生时代的杂物。"
"要留着吗?"
她望向角落里那个准备丢弃的纸箱,铁盒静静地躺在最上面。阳光给生锈的盒盖镀上一层金边,梨涡贴纸在时光里褪去了颜色。
"不了,"许樱最终说道,"都过去了。"
当搬家工人封上纸箱时,许樱站在门口,恍惚听见青春里那个熟悉的声音:
"许樱,跟不跟?"
她轻轻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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