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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日,毛文博生日那天刚好是周六,刚好是谷雨节气,天上飘着雨。小孩起床便看见守在一旁的毛文博,今天大人们都有工作,毛健全在市里的蛋糕店订好了蛋糕,等小孩起床自己去取。取完后回家直接吃完也可以,等着晚上大人们下班再吃也可以。池岁星昨晚却已经计划好了,今天取完蛋糕,直接去老街找张忠明一起。
小孩洗漱完穿好鞋出门,没有下楼,反而转头走到楼梯间去了四楼。小区楼房新建,楼梯间的扶手才上过油漆,光洁新鲜,不像景星乡的楼梯扶手,摸上去便是一手铁锈。
四楼左边的户型,刚好是池岁星家楼上,小孩轻轻敲了敲门。萧旭飞早已经在门口等着,听见有人敲门便把门开了个小缝。
“醒了?”萧旭飞问道。
“嗯。”池岁星昨天就把毛文博过生日的事情告诉他们,今天要一起给毛文博庆生。
萧旭飞昨天跟家里人说今早要去同学家写作业,小孩这会儿过来敲门,萧旭飞便有理由出门,三人刚开始还小心翼翼的,一出门便欢蹦起来。萧旭飞还没有给别人过生日的经历,任由小孩带路,坐上公交,到了子茹广场附近的步行街。
今天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节日。要是还在景星乡,这会儿漫步在乡野田间便能看见伴着小雨随处栽秧的农民,在湾东,只有细雨里寥寥数人。
毛文博跟池岁星打着同一把伞,萧旭飞自己打着一把,小孩走到国贸大厦附近的街道,路过花花绿绿的店面,一段上坡下坡,闻到一阵香味。国贸大厦半栋楼往上便贴着玻璃,早晨和傍晚,日出日落时,阳光由玻璃反射,便把整条国贸街照得通亮刺眼。
不过好在今天下雨,没有太阳,天空的边际迷成一片幻雾,仿佛不太真实。毛文博顺着毛健全说的地址找去,池岁星顺着蛋糕的香味走到店铺,毛文博的生日蛋糕正摆在店门口的橱柜里。蛋糕不大,池岁星都觉得自己一人就能吃完,上面有奶油裱花,一个巧克力的十岁牌子,上面放着些橘瓣、苹果片,装在透明的礼盒。
小孩给店员说自己是来取蛋糕的,对方还不太相信这个小屁孩。池岁星郁闷翻了个白眼,然后让毛文博去。后者说了毛健全的电话号码,这才顺利拿到蛋糕。毛文博把它交到小孩手上,池岁星拽着蛋糕礼盒上的彩带,带子稍长,小孩身高不够。如果就这么拿着,蛋糕会直接拖到地上,只能捏住打结处,像是把手里这蛋糕提起来一样。
毛文博跟在小孩身旁,帮他打伞,萧旭飞在后方,三人慢悠悠走到老街附近。小雨渐渐下大,老街那段上坡路在下雨天便有一波波水流往下流着,要是夏天的暴雨,水流便会像是瀑布一样,哗啦往下奔涌。这时张忠明喜欢穿一双凉鞋,换上短裤,站在斜坡低处感受水流冲刷小腿,冰凉过瘾。
张忠明在家写作业,下着雨,他也没跟妈妈一起出摊。雨天没有多少人会在小吃街闲逛,更不会选个位置坐下吃饭。老街的房子已经锈迹斑斑,不少老房下,婆婆爷爷们常常聚头的单元楼门口,已经画上一个拆字。不远处已经推倒了老楼旧址,四周用政府的标识围起来,斜坡被平成了一块空地,挖掘机、钢筋和水泥正在里面轰轰作响。小孩对这些很是好奇,只不过张忠明没怎么见过,他家窗户只被楼下的榕树和另一栋单元楼挡住。
小孩提着蛋糕,走过昏暗的楼道,张忠明家门口还贴着去年的对联,不知道为什么被撕掉半截,剩下半张贴在灰白的墙面,另外一头胶水风干,已经贴不住,摇摇欲坠。池岁星敲敲门,张忠明似乎跟萧旭飞一样,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他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不用换鞋,反正地板挺脏的。
屋里空间很小,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大概是今天有客人要来,平时用来充当张忠明书桌的饭桌,此刻也收拾干净。小孩把蛋糕放在桌面,早晨阴雨绵绵的天空,关上灯便像是晚上,毛文博点上蜡烛,这才有点光亮。
张忠明和萧旭飞都没吃过生日蛋糕,这种“洋蛋糕”和庆祝生日的“洋方式”,都是他们闻所未闻,只在广播和电视上见过。池岁星看着毛文博合十双手,催促他赶紧许个愿望。
毛文博略微一想,开口道:“我们都长命百岁。”
“好老!”小孩反驳道,“像是老爷爷过生日才会说的。”
“那祝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文博换了个愿望。
“也不行。”小孩嘟嘴,“我不想上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毛文博把小孩拉到蛋糕前,“那你许愿。”
池岁星哼哼两声,“我们要一直当好朋友!”
萧旭飞和张忠明不禁鼓起掌来,毛文博附和着,在他们三人的鼓掌声里,小孩不由得把这当做了自己的生日,深吸一口气接着吹熄蜡烛。屋里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天空。
张忠明一边打开灯,有些诧异,“不是毛文博的生日嘛,你怎么吹了。”
萧旭飞在旁边点点头,“就是就是。”
而毛文博摆摆手,“没事。”
只有小孩一个人在担心,“刚刚许的愿望会不会不灵。”
天上的雨恰巧下得大了起来,乌云遮蔽天空,硕大的雨滴打在雨棚上,噼啪作响,把世界里其他声音都掩盖下去。屋里漆黑一片,小孩却觉得燥热,不由得翻了个身。毛文博拿着蛋糕盒子里的塑料小刀,把桌上的蛋糕均匀分成四份。
“就我们四个人吃吗。”张忠明有些不敢相信。
“嗯。”小孩把切好的那份拿给他,“反正拿给妈妈她也会说‘我不吃,你留着吃吧。’然后爸爸会说‘蛋糕这么好吃,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天天吃蛋糕’。”
萧旭飞忍笑道:“我爸妈也这么说。”
张忠明看着手里的那块蛋糕,回应道:“我妈倒是没这么说过。”他在脑海里想象要是自己给妈妈送个蛋糕,她会说什么。大概是,谢谢、好吃、你又省早餐钱——之类的话吧。他用蛋糕上的塑料小叉舀起一小块奶油放进嘴里。很甜,甜得发腻,口感也不好,糊在嘴里像是胶水一样,他努力张嘴想要说出什么,脸上的两行清泪顺着已经苍白的脸颊的轮廓流下,他只来得及给小孩说了声:不怪你。
小孩大概都被蛋糕吸引,完全没听清楚张忠明说了什么,窗外的雨点一下子变得密密麻麻,池岁星把蛋糕分完,拿给萧旭飞,他还没来得及吃,
张忠明家门便一阵异响,像是有人开门,张桂芳只在门口站着,突然加大的雨势让她不得不收摊回家,一个人推不上摊车,只好先回家叫张忠明下来帮忙。她身上一身雨渍,不想进屋把地面也弄脏,便站在门口。
张忠明放下吃到一半的蛋糕,跟张桂芳一起出门收摊。房屋主人走了,剩下三人也不好意思留在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那份蛋糕,偷偷溜走。天上的雨还没有要减小或是要停的意思,小孩躲在单元楼的楼道里看着手上没吃完的蛋糕,张忠明还没回来。他冒着雨打伞出去,却发现老街那段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被淹没,甚至可以在里面游泳。小孩只觉得身上一阵温热,后方的雨水仿佛滔天骇浪,一下把池岁星也拍进了积水里。他在里面屏住呼吸,挣扎着上岸,一时都忘了自己原来会游泳。只是胡乱挥舞手脚,发现毛文博也在旁边,便赶忙抱住他,连同毛文博旁边的的萧旭飞也拉上岸——他们都不会游泳。
天空终于雨过天晴,池岁星听见耳边的鸟鸣,嘈杂不堪,难听至极,他忍不住捂住耳朵,于是关门声传来后,耳边便清净下来。
小孩还沉浸在救人的喜悦当中,他向身后看去,毛文博正坐在旁边,萧旭飞却不见踪影,更别说提前离开的张忠明。没有被暴雨淹没的地方,只有小孩站着的这一块高台。他突然想起萧旭飞还没来得及吃的蛋糕,张忠明还没说出口的话,耳边突如其来的风声,还有毛文博扯着自己耳朵,叫他起床。
小孩突然睁开眼,自己睡的地方湿了一片,客厅的桌上放着毛文博已经取回来的蛋糕,他还沉溺在那个梦里,醒后却突然忘记到底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突如其来的失落。
“几岁了还尿床。”毛文博捏着小孩耳朵,又伸手把他拉起来。池岁星回头望去,床上湿了一小片,裤子也打湿了。他一下子有些脸红,别过身去不想面对。好在今天家里没有大人,文丽萍还在早餐铺忙活。毛文博帮着小孩换衣服收拾床单。床单不好洗,干脆先泡在厕所的水池里。
早上刚下过雨,八九点钟又出的太阳。路面湿哒哒的,可阳光洒在路面,像是光线把整洁的道路润湿。毛文博拉着池岁星到桌前点蜡烛吃蛋糕。窗外阳光明媚,暖风吹得人舒畅惬意,池岁星一下就把梦的事情抛到脑后,吃完蛋糕想起还泡在水池里的床单,又有些别扭,赶紧跟毛文博一起洗完床单挂在楼下晾干。
小孩洗床单或是被套的时候觉得很好玩。以前在景星乡时,抱着床单被套去津江边上,浸在水里,用脚四处踩踏,像是下雨天踩水坑。现在湾东,洗床单的时候直接把床单泡在一个大盆里,还是用脚踩上去,踩干净了再拧干,床单太大,他跟毛文博只好一点点拧,忙活老半天才弄好。
小孩没劲,床单拧完后其实还有很多水,毛文博抱着床单下楼,跟小孩一起晾晒。十五栋楼下的花坛便是两棵树,树枝间牵起几根绳子,可以晒被子晾衣服。今天的池岁星比以往都静许多,毛文博知道肯定不是因为尿床的事情。他拉着床单一角,穿过细绳,绕到另一头拉下来,床单把两人隔开。
“今天怎么了。”毛文博问道,“怎么不开心。”
“开心。”小孩立马回道。今天可是毛文博生日,他就算不开心也得开心。
“尿床而已。”毛文博故意说,“等下午干了就来收了,不会被发现的。”
“不是尿床。”小孩赌气不说,晾好床单转身低头走去。楼下的空地上空空荡荡,雨过天晴的天空洁白一片,薄云被春风吹走,池岁星突然回头,“我梦到萧哥了。”
毛文博上前趁机拉着小孩的手,十指错落相连,“还有吗。”
“还有张忠明。”池岁星继续说道。
“梦到什么了。”
“我们一起吃蛋糕。”
“好吃吗。”毛文博把话题转了过去。
“忘了。”小孩有些失落,“我都忘了他们在梦里说了什么。”
池岁星就这样想着萧旭飞和张忠明,蛋糕吃进嘴里也没什么甜味。
床单晾在不起眼的后方,等会儿看见太阳出来了,便有人把家里的被子衣服都拿出来晒晒,掩住床单,文丽萍回家时便看不见了。
一下午池岁星都有些担心,担心尿床的事情被发现,又想起今天早上那个萦绕不去的梦。萧旭飞跳河、张忠明跳楼后,池岁星从未梦见过他们,今天却一下子都来了,好像是他们两人说好了,怕池岁星忘记自己,于是结伴来看看。
下午赶在大人下班回家前,池岁星以出去玩为由,跟毛文博出门转悠一圈后便把床单悄悄收了起来。一下午床单因为没拧干,因此也没晒干,但已经来不及,要是晚上大人来卧室里看看,问起床单去哪,尿床便暴露。晚上只好睡着有些湿的床单上。好在湾东的天气已经入夏,对小孩来说睡在有些湿的床单上还挺凉快的。
毛文博的十岁生日过得有些寡淡,晚上池建国和毛健全回家,买了点卤菜,文丽萍烧了一桌菜,两家人聚在一起都吃不完。文丽萍说要是现在还在景星乡就好了,那会儿没有冰箱,吃不完的菜放不得,便送到邻居那。隔几天邻居又送来一点,你来我往,十分亲昵。再者,毛文博十岁生日,川渝地区,满十的生日都很隆重,今天也可以在筒子楼下摆两桌宴席,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请筒子楼里的住户们吃一桌。
可现在的单元楼太过冷清,很多还是空房,等着三峡移民正式启动后,这所小区才渐渐有些烟火气。
多年以后的毛文博回忆起一九九六年,全面禁枪、□□、三峡移民启动,还有亚特兰大奥运会。自己怀里的小孩睡得正香,完全不管身下的床单还是湿漉漉的。
池岁星不想记起那个梦,但他又有些怀念甚至有些好奇梦里的张忠明对自己说了什么,梦里的萧旭飞要不要对自己说什么。所以他又有些纠结,纠结今天要不要再梦见他们,想会不会梦见他们。他又怕又想,窝在毛文博怀里盯着窗外的月亮,以至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湾东塔山幸福家园小区,三期工程竣工,漂亮洁白的新房一栋栋连着排,已经放了一个多月暑假的小孩正是无聊的时候。天气热,热得他不想待在家里,也热得他不想外出跑步,只能跟毛文博蹲在牛奋进的小卖部旁边,躲在楼下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的大树,拿一根小马扎,坐在上边摇着蒲扇舔着冰棍儿。看着小区外的公交车站驶来一批批提着大小包的新住户。他们或来自渝地庆北,奉节、云阳、巫山、忠县,也或来自南湖,巴东、兴山。
小孩看着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通红的毛文博的脸颊,他身后榕树上的蝉正叫唤,树叶把阳光打落,模糊成一片。毛文博拿着手里的冰棍,一口口小小咬下,绝不会像池岁星那样,让冰棍融化的汁水淌在手指上。
毛文博也看着池岁星,小孩翘着二郎腿,趁牛奋进回小卖部里拿冰棍的时候,抢占他的躺椅,在上边舒舒服服躺下,过短的短裤露着大腿,夏日午后的季风灌入小孩的衣裳。看得毛文博有些脸红。
池岁星在躺椅上左摇右晃,一不小心摔下身来,轻声呜咽哭着。池岁星已经很久没哭了,毛文博心里想着,自从张忠明跳楼后,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已经走远了许多。
当年的那个孩子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都留不住,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无法表达。他看着月亮西坠,他盯着摇曳的梧桐,他摩挲着书写留下的凹痕,他从八岁生日就开始许愿:我要和哥哥一直在一起……我想把过去的他抱紧,我知道他最渴望一个拥抱了。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说,吹着风坐在天台上大哭一场,然后我会告诉他:
“未来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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