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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承凤诏
卫璇被困在一个华丽的鸟笼里,鸟笼的栅栏是她熟悉的卫侯府回廊的雕花窗棂变的,扭曲又逼仄。
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把苏氏锦缎庄的碎布头,颜色鲜艳,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匹完整的料子。
周围有许多模糊的人影在笑,声音尖锐刺耳,她死死捂住耳朵。
她认得那些声音,有柳氏的,卫璋的,陈夫人的……太多太多。
他们围着她,不停地转圈,身影拉得老长,像皮影戏里扭曲的鬼魅。
她想冲出去,脚下却像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低头看,那哪里是泥沼,分明是无数双手在将她拖拽,抓住她的脚踝,一步也不让她前行。
她被绊得跌坐在地。
突然,脚下的手消失了,她开始直直往下坠。
下方不是黑暗的深渊,而是一片光滑如镜的冰湖。冰层下,倒映着的,是无数个她在苏氏铺子里打算盘、在田庄间奔走、在司记司撰写的身影,那些影子在冰下对着她无声地呐喊,拍打着湖面。
就在她即将坠入冰面的瞬间,整个冰湖“咔嚓”一声,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像锋利的琉璃。
她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无声无息,缓慢下沉。
没有血,没有惨叫,只有一片绚烂又冰冷的破碎景象,将她彻底吞没。
卫璇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心脏仿佛要跳出胸口。
“卫姐姐?你醒啦?!”
直到鼻尖传来了熟悉的冷梅香,以及冯婉那清澈悦耳的声音,卫璇缓缓抬起头,环顾四周——她回到了司记司?
而她现在正躺在司记司值房的小床上。
冯婉又急又欣喜,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快两个时辰了,吓死我了!”
她目光越过冯婉的身影,看到了不远处书案后端坐的李知微。
李知微似乎被她们这边的动静给吵到,偶尔向这边投以不耐的眼神。
卫璇看回冯婉,道:“我…咳咳,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刚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格外沙哑,便清了清嗓子。
冯婉告诉她,“是兴庆宫的嬷嬷把你送回来的,说你是劳累过度,体力不支晕倒了。我就说卫姐姐,你平时太过于劳累,要注意休息,身体多重要啊?现在知道我说的没错了吧?你瞧你,这回直接在太后面前失仪了。”
卫璇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不行。
冯婉见状,连忙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端来一杯温水,卫璇道了声谢,接过,喝下。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卫璇脑海中依旧是兴庆宫暖阁,那杯饮下后便天旋地转的“毒酒”。
她的判断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而无论判断对错,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有没有选对?
她心中疑窦丛生,是试探?还是别的?
冯婉见她神色变幻,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卫姐姐,你到底在太后娘娘那儿怎么了?是不是惹娘娘不高兴了?她怎么忽然就叫你过去了?”
卫璇正想着要不要和冯婉提这事,值房外,忽闻一阵脚步声。
值房的门被推开,张司记领着一名中年太监,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太监。
司记司内其他当值的女官、宫女也被惊动,纷纷聚拢过来,在值房外垂首肃立。
随即便是内侍大声道:
“懿旨到——司记司掌记卫璇接旨——”
屋内的卫璇和冯婉俱是立马起身。
冯婉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看向卫璇:“懿旨?!”
卫璇撑着身体,在冯婉的搀扶下起身。冯婉连忙帮她将官袍抚平。
卫璇走到房内正中,撩起官袍下摆,跪倒在地:
“臣,卫璇,恭聆太后娘娘懿旨。”
那中年太监展开懿旨,朗声宣读,声音在安静的值房内回荡:
“诏曰:咨尔司记司掌记卫璇,性资敏慧,器识通明。恪慎于宫闱之内,勤勉于案牍之间。哀家嘉尔用心,念尔劳绩。兹特擢升尔为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兼领内廷稽察事,协理宫内纪律稽核、文书查验等务。尔其益励操修,格勤尔职,秉公持正,明察秋毫,毋负哀家委任之至意。钦此。”
懿旨宣读完毕,整个司记司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惊呆了。李知微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可思议的在那太监手上的懿旨与卫璇之间转动。
就连卫璇自己也愣住了。
正七品典正!
内廷稽察房主事!
“卫典正,接旨吧。”宣旨太监合上懿旨,提醒道。
卫璇闻言,深深叩首:
“臣卫璇,叩谢太后娘娘天恩!定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以报娘娘隆恩!”
她抬起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懿旨。
宣旨太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喜卫典正了。太后娘娘对您可是寄予厚望,这稽察房是新设之所,千头万绪,还望卫典正尽快熟悉职司,莫要辜负娘娘信重。”
“谨遵公公教诲。”卫璇颔首。
就在她以为流程已毕,宣旨太监即将转身离去时,那太监却从袖中又取出一个白玉小瓶。
太监将玉瓶递到卫璇面前,低声道:
“卫典正,此物亦是太后娘娘所赐,特命咱家一并交予你。娘娘口谕,今日酉时初刻,方可服下,切记。”
她接过那冰凉的白玉小瓶。
如此,这瓶子里的便是解药?
那杯酒,果然是试探!
是太后考验她临危不乱的胆魄,考验她观察事物的能力,更是考验她的忠诚。
她赌对了。
她手指无意识将那白玉小瓶捏紧。
想来,是那毒药药性太烈,一次服用不足以完全化解,需多次服用方可完全压制毒性。
太后根本没有打算用一杯无毒的假酒来考验她,而是用了真正的毒酒。
而她是真的都已经将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宣旨太监不再多言,领着人离去。张司记也跟着送了出去。
他们一走,值房内外瞬间炸开了锅。
冯婉第一个扑上来,激动地抓住卫璇的手臂:
“卫姐姐!你升官了!正七品!还是什么稽察房主事!天啊!我就知道!以你的才能,是迟早会升官的,太后娘娘果然就赏识你了!”
其他女官、宫女也纷纷围上来道贺:
“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卫典正这才入宫多久?真是后生可畏,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可真是又羡慕又惭愧啊!”
“卫大人真厉害!模样好,家世好,如今官运也这般亨通,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了吧?”
“卫妹妹……不,瞧我这张嘴,该叫卫典正了!卫典正这般年轻,便已身居要职,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姐妹,还需您多多提携照拂呢!”
“说的是呢,家世、才干、运气,卫典正真是样样不缺,叫人想不服都不行。”
一时间,恭贺之声、羡慕之语、隐含的巴结与淡淡的酸意交织在一起,将卫璇簇拥在中心。
卫璇只道:“不过是娘娘信重,交付了些许职责罢了。宫中能人辈出,我资历尚浅,往后还需诸位前辈和姐妹多多指点帮衬才是。”
“卫大人谦虚了,我们哪有资格指点您呢?”
“谁不知道您如今是太后娘娘跟前第一得意之人?往后啊,怕是还要请您多提点我们才是!”
……
值房内一时前所未有的热闹,众人仿佛不愿离去。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大不小地插进来,“不知卫典正此番,又为朝廷‘开源’几何?”
或许是因为语气所含情绪大有不同,显得有些突兀,恰好能让屋内所有人都听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知微站在那里,看向这边,目光正落在卫璇身上。
卫璇转过身,迎上她的目光,“李女史何出此言?”
李知微冷笑道:“宫正司执掌宫闱纠察,典正一职,位不高而权责重,需得铁面无私、恪守宫规之人方可胜任。卫典正于经营之道颇有建树,更曾以破财献饷得蒙天恩。如今执掌刑宪,却不知,是会更重权变之利,还是会谨守规矩之绳?”
卫璇眼神微凝,随即轻笑一声,回道:“李女史忧心规矩,我也感同身受。却不知,若北疆戍边将士因粮饷匮乏而士气溃散,边防一旦空虚,这‘规矩’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若贡品尽毁,致使君颜受损,这‘规矩’可能凭空变出万匹锦缎?”
李知微道:“国之大事,自有法度章程!若人人皆以情势紧急为由行破格之举,今日你献五万可免责,明日他捐十万可买官,长此以往,法纪荡然无存!宫正司要维系的,正是这不容逾越的底线。卫典正以商贾之身骤登此位,只怕难以理解这‘规矩’二字,对于维系宫廷秩序,是何等重于千钧。”
卫璇向前半步,人群自动向两边让开一点,她看向李知微,道:
“李女史既然提到法度,那便再好不过。法度之威,在于其行,而非其文。昔日我曾在民间平价售棉,是为稳定民心,防患于未然,此乃安民之法;我献饷助边,是为稳固国本,此乃卫国之法。我所行,从未曾违背法度护国佑民之核心。如今执掌宫正司,我自当以宫规为尺,但尺子量的是行止,而非揣测人心,更非以出身论忠奸。李女史尚未见我行事,便断定我必会因私废公,这莫非,就是你所秉持的公正?”
李知微脸色僵了僵,更加阴沉。
“好口才!但愿卫典正记住今日之言。宫正司掌刑宪,处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你过往那般长袖善舞,广结善缘的作风,到了这里,只怕是取祸之道。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将来,让自己成了这宫规之下,第一个需要被纠察的要案!”
冯婉听到这立马就不乐意了,帮腔道:“说就说,怎么还诅咒人呢?”
卫璇面上没有惧色,她目光坦然:
“不劳李女史费心。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行止端方,何惧纠察?我卫璇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这宫正司的刀,我会用它来斩奸邪,护规矩。若有人自诩清流,却行构陷诽谤之事,那这把刀,也定然锋利无比。”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让整个屋内的人都随之莫名打了个寒战。
李知微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言语上已占不到便宜,最终冷哼一声:“但愿如此。”说罢,拂袖而去。
那些还挤在此处看热闹的女官宫女们面面相觑,面上颜色各不相同。
终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官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呵呵……李女史向来心直口快,卫典正莫要往心里去。”
另一个也连忙附和:“是极是极,李女史就是性子冷了些,并非有意针对。”
“卫典正新官上任,是大喜事,何必为些许口角烦心?”
众人七嘴八舌劝慰着。她们既不想得罪风头正劲的新贵,也不敢明着说李知微的不是。
冯婉气鼓鼓地凑到卫璇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带着十足的不忿:
“卫姐姐,你别听她的!她总是这样,其实就是忮忌,不甘心你比她升得快,比她得太后娘娘青眼!自己没本事,就知道说酸话!”
卫璇轻轻拍了拍冯婉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回身面对那些女官宫女,道:
“李女史性子清直,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宫正司职责所在,确需谨言慎行,秉公持正。诸位的好意,卫璇心领了。”
她又道:“今日多谢诸位道贺。只是我才被委以稽查之任,我也需尽快熟悉职司,不敢懈怠。诸位也请各归其位,莫要耽误了手头的正事。”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笑着应和:
“是是是,卫典正说得是,可不能耽误了正事。”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卫典正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告辞,告辞。”
人群很快散去,值房内重归安静,只剩下卫璇和冯婉。
冯婉看着人都走了,这才嘟着嘴,小声抱怨:“卫姐姐,你干嘛还帮她说话?她明明就是看你不顺眼嘛,她之前的举动也不对劲,都是同僚,哪有这样的啊?”
卫璇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开始想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打包了带走。
“忮忌倒未必。她那般心高气傲之人,自有她的坚持和道理。”
她从架子上抽出几本常看的书籍,摞在桌面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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