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翌日，天光大亮，雪后初霁。

　　紧闭的门窗外断续响起叮咚、叮咚冰凌消解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赤火峰竟然会下雪”的惊叹，一派嘈杂中，许泠川眉头微蹙，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简洁，陈设清雅的陌生房间。

　　他迟缓地坐起身，发鬓散乱，青丝垂坠。丝滑的被衾从肩头滚落，露出未着寸缕的精瘦胸膛。些许可疑红痕，从脖颈一直蔓延至腰腹。本是靡丽旖旎之色，配合着那双刚刚苏醒尚带懵懂的瞳眸，让他看起来像被揉皱又摊开的玫瑰花瓣，惹人怜惜的同时，也更恨将其辣手摧折之人。

　　昨晚发生了何事？

　　许泠川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寻找蔽体之物，才发现衣服扔了满地。鼻尖耸动，轻轻嗅闻，一室的清冽甘芳，是浓郁的独属于陈观雪的气息。

　　这样极具冲击力的场面，像一束灼目混乱的光影，猛然间投在人的脸上，留下极其错愕精彩的表情。

　　做、做过了？

　　他的眼眸倏然睁大，完全不可置信，并立即试图通过感受身体的状态来压倒自己这荒谬的猜测。

　　“砰、砰！”

　　敲门声打断了他，一道稚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客人，您要续租吗？还有半个时辰就——”

　　“这里是哪儿？”

　　许泠川不及听完便打断了他，三两下穿好衣服，疾步抢到门边。外间站着的是个青衣小道童，听见他的问话，面上显露出一抹明显的诧异。

　　“此地乃一念居。”

　　许泠川听罢，面色阴沉得可怕。他当然知道一念居是何地界，这本来是他当晚要投宿的客舍，就在赤火峰的背面。只是当夜空被各色灵光烟华点亮的刹那，太过美好，他便临时起意打算去前山看看。

　　怎么、怎么发展到最后，就乱情了呢？

　　他用手狠狠地搓了搓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其实身上除了那些可疑的红痕，并无其他异常，说不准是他想多了。

　　“我昨夜何时来的？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大约刚过寅时，”小道童回忆了下，“那位客人在把您送过来以后就走了。”

　　门内，许泠川听罢神色更紧张起来，“是……送回房吗？大概待了多久？”

　　“是的。”道童点点头，“没待多久，前后不到一盏茶。”

　　“这么快？！”他心下骇然，莫非……不行？

　　“是……挺快？”道童困惑地眨了眨眼，显然理解岔了，“从大堂走到后院客舍这里，本来就用不了多长时间。”顿了顿，还非常好心地询问他，“客人，莫非是昨夜失窃了？我们客舍附近就有戒律堂。”

　　失窃？或许吧。只是丢失的恐怕不是财物，而是某些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烦躁，许泠川敲敲脑壳，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关键的记忆。

　　“没有的事，多谢。”顿了顿又补充道，“暂不续租，我待会就走。”

　　语罢，门外响起道童离去的脚步声。

　　他昨夜把仅剩的灵珠也花用的差不多了，就算有续租之意，也暂时拿不出租费。不过好在历练所得的资材，他并没有全部拿去兑换积分，仍留了部分作后路。

　　如今天色尚早，正好收拾一下，先出门找间商铺把资材处理掉。

　　“动起来动起来……”他拍拍脸颊，强迫自己镇定，“不能再待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他凝出水镜，施展两三个清洁术，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打理妥帖，力求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点。

　　同时心念转动，已经在脑海中为他罗列了一长串待办清单，包括但不限于：今日初赛放榜，可去查看排名；处理的资材中有灰色部分，得拿去黑市交易；探听下一轮赛事消息，购买相应物资，做足准备等等。

　　好忙好忙，完全没时间去思考那些破事！

　　许泠川收拾停当走出门去，橙红色的日头爬上云端，为远方百里山脉镀上一层好看的浅金。柔润的风迎面吹来，几乎像母亲温暖的手，抚平他眉间愁绪。

　　“真好……”

　　他眺望着远山苍色，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宁静，忽而慨叹出声。所以，哪怕是为了以后能继续感受到更多这样美好的东西，努力的坚持下去吧。

　　许泠川这般宽慰自己，神念掠过储物袋中充实的身家，心下更安，这才踏出了一念居。

　　赤火峰前山商区。

　　甫一踏入，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与山阴的僻静守秩判若两界。鳞次栉比的商铺挤占了绝大部分空间。昼夜将此地分隔两界，同样的热闹，却是别样的风情。

　　昨夜正值庆典，店铺旁的小摊贩非常多，但大多是玩乐之物，几乎所有人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欢乐。

　　今白天再来，热闹的却是炼器坊的火光、丹药铺的异香、鉴宝阁的华彩、以及修士们讨价还价的嘈杂人声，汇聚成一幅鲜活而蓬勃的画卷。

　　纵使彻夜狂欢，也未能榨干这帮修士充沛的精力。凭管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总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许泠川捏了捏自己的储物袋，眼神在两侧商铺梭巡。他并未急于出手，而是不慌不忙地逛了四五家规模不一的鉴宝行与材料铺，不动声色地探听市价。最终，才走进了品誉最好的“珍宝阁”。

　　阁内共有五层，宝光隐隐，气派非凡。他径直上了三楼资材处理办，将得自淖雪渊的雪原狼内丹及其他材料尽数取出。

　　其中皮毛和指爪用于兑换积分，换取下轮参赛的资格。最为珍贵的内丹是他特意留下的。至于其他材料都来自赵陆等人，除万万不可拿出来的专属积分玉牌外，几乎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

　　接待他的老掌柜须发皆白，眼神却利如鹰隼。先仔细查验着那枚灵力充沛、品相极佳的内丹，看过其他材料，才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上，沉吟了会儿才客气笑说道：“近日雪原狼踪迹难寻，部族迁徙，货源紧俏。小友这批货色，尤其是这内丹，实属上乘。”他拨弄了几下算盘，报出一个数字，“一口价，一千五百灵石，如何？”

　　这数目简直远超许泠川预估，根据他方才调查的市价，这批东西出价最高的也才肯给一千两百块灵石。他心中暗喜过盛，差点显露到脸上。最终轻咳一声，定了定神，强作淡定的点头应下。

　　沉甸甸的灵石入手，他却深知着这其中的不易。算得上是自己离开寒穹山后，赚到的第一桶金。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件让他真正开心起来的事情，哪怕知道，这笔钱注定在手里捂不热，因为他有太多的物资急需购买。

　　灵剑、丹药、符箓、功法……近期心境变化巨大，修为隐有突破的征兆，而筑基期的开销只会多不会少。首当其冲的就是筑基所用丹药，听闻一枚筑基丹最低也要五十灵石一颗，而且还有失败的风险，所以只买一颗远远不够。

　　更何况，没见过丹师卖药是一颗一颗来卖的，市面上更多的药铺，会三颗封装成瓶，一百多灵石起卖。还有筑基期适用的功法等，就更是贵的离谱。

　　至于灵剑，他方才上楼时还真的看中一柄。珍宝阁内，从一楼到三楼，楼梯盘绕，会路过大片陈列整齐的珍品，许泠川路过的时候，本来只是随意看看，谁知道却不期然有了属意的灵宝。

　　此刻，他已经忘掉了昨夜跟陈观雪的约定，对方曾言明，花火会结束后会有一个活动，若能从中取胜，便赠他一个条件。

　　许泠川当时要的是一把高阶灵武，但历经断念果的灌洗，他目下关于对方的印象有点失真模糊，情绪也不太剧烈起伏。相关记忆早都被扔到脑后了，若非是今晨起来一地狼藉，他只怕心中唯有参赛变强这一件事。

　　“掌柜，贵阁二楼东侧那柄火属性灵剑，品阶约在三、四之间，不知作价几何？”

　　老掌柜听罢，没有迟疑，他招手唤来一名机灵的伙计，低声报了个货号。那伙计会意，快步下楼，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长盒返回。

　　木盒开启，一柄长剑静卧其中。剑身修长，色泽深红近墨，唯有剑心处，一道炽烈虹光缓缓流转，如血珠擦过留下的赤红一线。可谓是威风凛凛，外观奇特。放在一系列制式规整的灵剑中，格外博人眼球。

　　许泠川将其握在手中，分量略重，却异常契合，一股温热的灵韵自剑柄传来，与他体内的火灵根隐隐呼应。

　　他想要这把剑，并且在随后又令掌柜的拿出其他品相更好的灵剑做过对比后，仍然爱不释手。

　　“此剑分量不轻，但想必正合小友之用。”掌柜抚须道，“阁内设有试剑台，小友可愿一试？”

　　“正有此意。”

　　伙计引着许泠川来到顶楼，眼前豁然开朗。不大的空间里，竟然内置一方圆近百丈的演武场，地面以玄铁混合坚岩铺就，四周隐约有空间阵法的波纹荡漾。

　　“此地设有‘芥子乾坤’之阵。”伙计面带得色地介绍，“可模拟诸多妖兽虚影，以供试剑。不知客官想试何种妖兽？”

　　“雪枭。”许泠川毫不犹豫。

　　伙计面露诧色，好心提醒：“客官，雪枭乃是四阶妖兽中的佼佼者，凶戾异常，虽是虚影，其实力与本体无异。试剑过程中若有损伤，本阁概不负责。且若损及灵剑，需照价赔偿。您既选此兽，还需签下这份契约。”

　　“可以。”许泠川接过契约，迅速浏览。不过是一些双方约定好的责任自负之言，没有其他问题，便迅速按下指印。

　　手指拂过长剑血线，感受着其上冰冷的杀气，许泠川眸光沉凝，回忆起一件事——初赛时，他曾被雪枭与某女修联手所迫，狼狈至极。观其言行与衣着，确是精英弟子无疑。

　　许泠川记得很清楚，那人是何其傲慢恶毒，竟以他作饵追捕妖兽，事后还施舍般的抛给他一瓶洗髓丹，随即扬长而去。却不想，再次为他引来祸端，害他差点被那群“鬣狗”围攻至死。

　　“接下来，就先用你来开锋——！”

　　伙计启动阵法，演武场中央寒气凝聚，一头翼展近丈、目光锐利、通体雪白的巨枭虚影骤然成型，发出刺耳鸣啸，挟着凛冽寒风扑击而来！

　　许泠川眸光一凛，不退反进，手中长剑嗡鸣震颤，那道剑心虹光骤然炽盛！他身随剑走，步伐灵动，避开雪枭利爪撕扯，剑锋划出一道赤红弧线，精准无比地切入雪枭扑击时露出的颈侧破绽！

　　“嗤——！”

　　剑锋过处，虚影发出一声哀鸣，竟被这一剑生生斩断大半脖颈，灵光溃散，很快彻底湮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与昔日被追得狼狈逃窜的情形已是天壤之别。

　　一旁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鼓掌：“客官好俊的身手！好厉害的剑法！”

　　“此剑，我要了。”许泠川淡淡道。

　　二人回到老掌柜处，对方见他心意已决，沉吟道：“此剑名曰‘流心’，乃以上品火精为主材锻造。只可惜淬炼时火候稍欠，导致火精未能完全融于剑体，反在剑心留下这道虹光流火，平白跌了品阶，本是六阶的料子……”他叹惋地摇了摇头，“小友日后若能寻得其锻造师，说不准还能给此剑提升下品阶。”

　　“多少灵石？”许泠川不欲废话。

　　“唉，小友既真心喜爱，便作一千灵石吧。”

　　一千？！真够贵的！

　　许泠川暗暗吸了口凉气，“方才对照的同阶灵剑，最高也不过才八百灵石左右，掌柜的，你这是要宰客！”

　　“小友，这柄流心剑用材高昂，还有望升阶，一千灵石已经是友情价。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六阶的灵宝一般都卖到什么价？没有两三千灵石，绝不可能拿下！”

　　掌柜的态度坚决，言之凿凿。许泠川却不吃他这套，“六阶灵宝卖到什么价我不管，我只问你，市面上有这么贵的四阶灵宝吗？这上面既无阵法刻纹加持，剑心上的血线，分明是淬炼时灵力交融未尽全功，以致材料特性冲突，未能真正合一的瑕疵品……”

　　许泠川在内心给自己的宝贝剑道歉，面上神色冷硬的继续砍价，“你看看其他灵剑的品相，无论属性如何，剑身皆光华内蕴，浑然一体，自得一派纯正底色。你再看看它！哪个爱剑之人……能接受？”

　　他就能接受，还很喜爱。对不起了宝贝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拿下！

　　“那，九百八——”

　　“八百！”

　　“这个数太低了，根本不可能！”掌柜的一副心惊肉跳的表情，“最低也得这个数！”他拨拨算盘，忍痛道：“您若真心喜爱，九百五拿下，以后再有雪原狼的资材，想着小店就好。”

　　“八百一。”许泠川手指轻敲着剑匣，“你那盛剑的盒缝里都是灰，这把剑摆在那有些年头了吧？这么难卖出去，何不给我个友情价？再摆下去才是真赔了！”

　　掌柜的似被说中心事，深沉叹了口气，“最低最低，九百三。不能再低了。”

　　“一口价，八百五，能拿我立马结账。以后不管是什么雪原狼，还是其他珍惜资材，我定然先送到珍宝阁来！而且掌柜的，你们做生意不是都好结善缘？”许泠川说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作为潜在的长线顾客，怎么着不得再便宜点？”

　　掌柜的被说的没脾气，苦笑着让伙计给他把剑包好，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赔给他的。

　　许泠川付了帐，满脸喜色的把爱剑接过。

　　“您可别这么说，您肯定有得赚。”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番，流心剑总算到手。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剑盒下楼，当目光再次扫过沿途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陈列时，心态已然改变。毕竟最想要的都已经到手，其他珍品再看也不过尔尔。

　　只是冷静下来后，一个念头才缓缓冒了出来。

　　这资材处理办设在三楼当真很妙啊，客人来兑换了灵石，怀揣巨款下楼，正是心态最富足得意的时候，这般一路看尽珍宝，凡有心水之物很难不动心拿下吧？

　　“你们这儿的格局造的真不错。”

　　许泠川啧啧慨叹，但掂着怀中宝剑沉甸甸的分量，那点被掏空钱财的心疼顿时就被压下。

　　“客官好眼力！不瞒您说，好些老主顾都夸咱们这儿逛着舒坦、买着痛快！”

　　店小二笑得像朵菊花似的，非常客气的送他到门口，处理掉一样积压许久的旧货，彼此都有得赚，他怎么会不开心呢。只在许泠川临去前，随手从门旁一个装的半满的大木箱里，用金铲三两下装填满巴掌大的锦袋，乐呵呵地递给许泠川道：

　　“客官，这个是烟火碎晶，您带着沾沾喜气，讨个彩头！您慢走——！”

　　许泠川好奇接过，随手将长剑收起。锦袋捏在手里沉甸甸的，透过袋口往里一瞧，见是些亮闪闪的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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