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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手同脚
郑敬真的上一任护理医生是在一个夜里自杀的。
她握着注射器冲到敬真的房门外扎伤了守卫,试图放敬真逃跑,但结果却无济于事,敬真很快被抓住重新带回了这间病房。
重新在病房里见到她时,那个医生发出了一声哭嚎,第二天,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杏林接手这份工作后,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医生会自杀,原因很简单,郑敬真和那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感染者相比,看起来太正常了,她常常坐在那扇小小的窗口,盯着窗外的日光灯推断时间。
每次推开门时,她都相当自觉地躺到床上掀起袖子,在抽血的几分钟时间里轻声开口:“已经十点了吧?今天天气怎么样?”
李杏林回答不了,只能低着头,沉默地迅速抽完血,再举起相机拍摄郑敬真的皮肤。
第十天,郑敬真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一行大概十五个人,接到的任务命令是镇压这里的人群异动,但现在看来或许我出不去了,能不能麻烦你,只要帮我查一查其他人的是不是还活着就行。”
敬真坐在床上,她的头发不长,短短的扫着脖子,在日光灯照射下像颗毛茸茸的栗子。
鬼使神差的,李杏林便点头答应了。
其实也有原因——敬真的身体数值在平稳度过一个月零十天后,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波动——波动之后究竟会活下来还是开始感染异化,谁都不知道。
所以第二天,李杏林带来了那个消息:“他们都已经被感染了。”
敬真因为针扎进皮肤微微蹙眉,但没有呼痛。
“感染之后会被带到哪里?”映真问出了和敬真一模一样的问题。
李杏林盯着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从记忆里抽离:“感染者每个阶段都会有承受不住的,他们失去研究价值后,会统一粉碎大脑,然后焚烧防止意外扩散。”
“她……她也被……”映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被垂落下来的发丝细细密密的挡住,但措辞几次,还是说不出口。
“那天之后她经常和我聊天,刚开始只是聊她在预备校还有出任务时的事情,后来常常聊到你。”李杏林站起身,走到映真身边坐下,“她说你很聪明,说你在海外读书成绩很好,还总是说,说她没能在你出生前让爸妈改好,没能让你好好长大,心里总是觉得抱歉。”
映真都能想象到郑敬真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大概总是那样眯着眼睛,像在晒冬天的太阳,偶尔露出腼腆的微笑。
“第二十天的时候,她的感染程度越来越严重,但神智还算清楚,那时候她交代我——”
“我死之后一定会被伪装成任务牺牲,”郑敬真的瞳孔已经开始发灰,手上的力气大的惊人,全都是病毒侵占的作用,但意外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条理,“如果你那时候能去参加我的追悼会,去找一个叫庄逢雁的人,把映真的照片,还有这个都交给她。”
敬真在报告单背面扭扭曲曲写下那一行字,从衣服扣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微缩相纸塞进李杏林手里,重重的捏了一下。
李杏林自己都理解不了那是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总之,在门口的守卫听到声音闯进来之前,她把那张匆忙撕扯下来的纸片和那张小小的照片一起攥在手心里,紧紧的。
紧紧地攥着。
“后来她被转移到了其他区域,我没再见过她。”李杏林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最终的结尾,“但试药研究一直没有结束。”
她没有亲手给这个故事落下帷幕,但也已经坦白了一切。
映真不需要其他消息就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如果敬真还活着,那试药研究不会继续,感染者泄露不会出现,他们也不会那么迫切的试图从她身上得到另一种可能。
两人沉默了很久。
映真没有开口,李杏林也跟着安静下去。
“你之后是怎么离开那儿的?”终于囫囵吞枣般消化完了所有信息,映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没有受伤吗?”
“敬真被转移之后我就开始生病了,精神状况也很差,没多久就彻底不能工作了。”李杏林从脖子里抽出那条贴身的链条,带出坠在下面的挂坠,“追悼会之前,我被放了出来,也是那时候把敬真交代的东西转交给逢雁的。”
她手里的挂坠是小小小的椭圆形,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两边的照片都是一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微笑着看向照片外。
映真看向李杏林。
“是我妈妈,她也是医生。”李杏林笑了笑,解释了女人的身份,然而她摘了手套,却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夹住照片边角,将妈妈的照片撕了下来,“出来时也有搜查,没办法只能这样把照片带出来。”
左边的照片率先撕掉,出现的是映真的模样。
“这是我大学的时候?”照片上的自己抱着一束大红的玫瑰,穿着学士服,只有一张侧脸。
映真记得那时大概是在面对芬雅微笑,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人把自己拍了下来。
“敬真说担心你见了面想跟她回来,所以偷偷去拍了一张照片就离开了。”李杏林将挂坠往映真的方向递了递,更小心的开始揭开右边。
那个猜测已经在脑袋里成型,但映真只怕是自己多想,又重新按下心里悄悄燃起的念头。
杏林妈妈的照片撕开,底下确实是郑敬真。
是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段时间的郑敬真。
她身上的衣服不过是普通的白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拢在脑后,笑盈盈地盯着镜头。
“她说你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我想你可能想看看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就帮她拍了这张照片。”
李杏林将挂坠递到映真手里,双手把妈妈的照片收拢放回口袋。
“我们俩真是,一点都不像。”
映真摩挲着照片上的郑敬真,笑着笑着眼前的人却突然开始模糊起来。
敬真看起来坚强刚毅、果敢又利落,可只要说上几句话就能觉察到那具身体下沉默温柔的心,映真则是看起来脆弱无依、软弱可欺,其实一颗心,比什么都坚硬。
但那样不同又那样相同的两张脸安放在一起,她才猛然醒悟——是这样的,因为她们分开的十多年里不像的地方越来越不同,相似的地方却越来越相似。
似乎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李杏林看着映真的表情,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顺着肩膀沿着脊柱一路拍打下去:“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可映真像是已经在春日里迎风生出绿芽的枯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飘摇着叶子,浑然不觉脚下的根系已经腐化,只是摇摇欲坠。
映真轻轻碰触着照片里的人:“她离开的时候,很痛吗?”
职业习惯使得李杏林下意识就要说“不痛”。
但映真立马跟上下一句:“别对我撒谎。”
于是李杏林只能收回一贯的安抚话语,嗫嚅着,从大脑里挖出那段记忆:“她……被带走的时候,流泪了。”
那就是痛的。
死亡轻飘飘,但又沉甸甸的压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保温棚外的颜色迎来最浓烈的时段,李杏林的不知所措在这道光纤里越发强烈,冲破理智之前,天窗被猛地推开。
“李医生,下来一下。”王密的声音冒上来,咕嘟咕嘟地翻着急切,“何奶奶好像有点不舒服。”
李杏林下意识看向映真,换回来一个相当勉强的笑。
“去吧,我没事的。”
“李医生!”这次又加上了王茜茜。
李杏林只得仓促起身,拍了拍映真的手;“等一等,我让逢雁上来的。”
映真没有点头应下,也没有拒绝,看着李杏林出了保温棚,人影晃动到天窗边下去,又低下头来。
李杏林匆匆忙忙下到车厢里,还没站稳就被庄逢雁拉到了一边。
“何奶奶怎么了?”杏林歪头寻人,被逢雁按住。
“我没事,刚刚有点头晕。”何好女探出头来,小声证明了自己无碍,抬头看了一眼后,声音压得更轻一些,“逢雁都告诉我们了,让她自己呆一会儿吧。”
李杏林又要说些什么,庄逢雁补充:“半个小时之后我会带她下来的。”
保温棚效果很好,但终归是室外,日落后失温冻伤的风险并不小,留给映真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窗外的夕阳终于在这么多天里重新铺陈开来,于是,所有人都望着窗外那一片浓稠美丽的颜色安静下来。
哭声嘶哑的穿过门缝窗缝挤进车厢里,挤进每个人的耳朵和心脏间隙。
像是要把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借着着半个小时丢出身体。
半个小时后,一切重归平静。
映真下来时只有眼睛红肿的厉害,看不出一丝异样。
她在众目睽睽下拿着那只上了锁的箱子递到庄逢雁手里:“密码是040915,地图在里面。”
高树不安的扯住映真的衣摆,仰头看她。
映真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其他人都嗫嚅着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何好女率先起身拉过了孙女的手,像长辈一样摸了摸映真的脸颊,又轻轻拍了拍:“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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