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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孤立的回响
鼻饲留下的怪异感觉尚未完全消散,那种被强行灌注的屈辱感和胃部的轻微不适仍在持续地提醒着秦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疲惫地闭着眼,试图将残存的意识沉入一片虚无,以躲避现实和脑中声音的双重折磨。
然而,“遗忘世界”从不容许他有过多的喘息之机。
那阵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和失重感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加急促和粗暴,仿佛一只无形巨手不耐烦地将他再次拎起,狠狠掷向另一个痛苦的坐标。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瞬间被一股混合着泥土、水汽和青草的味道取代。监护仪的滴答声扭曲、拉长,变成了夏日里知了聒噪的鸣叫和流水的淙淙声。
秦阳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发现自己不再躺在病床上,而是站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岸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和水草。
这里是……村子东头的那条小河。是他童年时常常和小伙伴们来摸鱼捉虾、打发漫长夏日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依旧是那具十一岁男孩的身体,穿着破旧的、洗得发白的小背心和短裤,赤着脚,脚下是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粗糙的沙砾。
还没等他完全适应环境的转换,一阵嘈杂的、充满恶意的童声就从身后不远处炸开。
“看!是那个灾星!”
“疯子的儿子又来啦!”
“离他远点!碰了他会倒大霉的!”
秦阳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五六个半大的孩子站在河岸上,正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们是他曾经的玩伴,一起爬过树,一起偷过地瓜,一起在河里扑腾过。但现在,他们的脸上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恐惧和一种模仿大人的、残忍的排斥。
“就是他妈放火烧了房子!差点把整个村子都点着了!”
“我奶奶说,他妈是疯子,他肯定也是个小疯子!”
“滚出去!我们村不欢迎你!滚回你的火坑里去!”
恶毒的语言像淬了毒的石头,一颗接一颗地砸向他。十一岁的秦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想开口辩解,想说火不是他放的,他不是疯子,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孤立感,比火灾现场的灼热更让他感到痛苦。火焰吞噬的是物质的家,而这些冰冷的排斥和恶意,摧毁的是他仅存的对人的那点微末期望。
「看吧,」脑内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如同给这场审判做着画外音解说,「你的存在,就是灾厄的源头。你让母亲发疯,让家园焚毁,让所有人厌恶、恐惧、远离。你是天生的不祥之物。这,也是你罪孽的一部分。」
“不是……我不是……”秦阳在内心微弱地反驳,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像河水一样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稍大点的男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个拳头大的石头,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残忍的、跃跃欲试的表情。
“砸他!把他赶走!”有孩子在一旁怂恿。
那男孩嘿了一声,手臂猛地用力,将石头狠狠地向秦阳掷来!
石头划破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声。
秦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朝着自己的面门飞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不远处河畔的一棵老柳树。
柳树粗壮的树干后面,半掩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布裤子,身形已经有了些抽条的清瘦感。他正探头朝这边看着,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那张脸……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眉眼却已初具未来轮廓的脸……
秦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是莫朗!
是少年时期的莫朗!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也在?他看到了吗?他看到这一切了吗?
巨大的、几乎是本能的希冀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在秦阳冰冷绝望的心底点燃了一瞬!莫朗!他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后来也……但至少现在!现在他会帮自己的吧?他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冲出来挡在他面前,对着那些坏孩子吼“不准欺负他”的吧?
然而——
那棵老柳树下的少年,只是那么看着。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发了白,他的脸上充满了挣扎和一种深深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焦虑甚至……恐惧?但他没有动。
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甚至……在秦阳充满乞求的目光看过去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体更往后缩了缩,几乎完全躲到了树干后面,只留下一片匆忙隐去的衣角。
那块飞来的石头,最终擦着秦阳的额角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和几缕断发,噗通一声掉进他身后的河水里,溅起一小簇水花。
额角传来的刺痛微不足道。
真正将秦阳彻底击垮的,是柳树后那个少年最终的选择——沉默,退缩,视而不见。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
比那些孩子的石头和辱骂更伤人的,是曾经最信任的小伙伴的沉默旁观。
「看到了吗?」脑内的声音如同鬼魅,带着一丝残酷的了然和嘲讽,「没有人会帮你。从来都没有。你的孤独,是你应得的宿命。就连你曾经视为依靠的人,也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背过身去。」
“啊——!!!”
秦阳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崩溃的尖叫,猛地蹲下身,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整个世界的恶意和那锥心刺骨的背叛。
冰冷的河水没过他的脚踝,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寒意万分之一。
现实病房中。
躺在病床上的秦阳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石头击中。他在束缚带允许的范围内猛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哀鸣和呜咽,眼泪瞬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鬓角的纱布和枕头。
他一直知道莫朗后来疏远了他,但他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残忍地“重温”过这个瞬间——这个希望燃起又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掐灭的瞬间。
原来……他那么早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原来……现实中的那个男人,早在那时,就已经是“惩罚”的共谋了。
这认知比任何一次火焚的痛苦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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