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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百鸟朝凤图》的进度日渐加快,凤凰的羽翼已绣出大半,金红交织的丝线在绢布上流转,竟真有了几分百鸟簇拥的威仪。青禾乐的指尖被金线磨出了薄茧,李宁夏看在眼里,第二日便从家里寻来块羊脂玉,打磨成小巧的指套,用锦盒装着送来。
“戴这个,能护着点。”他把锦盒推到她面前,耳尖的红还没褪尽,“家母留下的旧物,不打紧。”
青禾乐拿起指套,玉质温润,贴合指尖的弧度,显然是用心打磨过的。她低头戴上,正合适,抬头时对上他含笑的眼:“多谢李尚书。”
“举手之劳。”他移开目光,落在绣绷上,“凤冠的珍珠用米白丝线打底,会不会更显圆润?”
她依言试了,果然,米白丝线衬得珍珠绣样多了层柔光,像真的有月华落在上面。暖阁里的炭火越烧越旺,映得两人的脸颊都泛着红,话虽不多,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百鸟朝凤图》终于绣成那日,太后亲自来看。见凤凰栩栩如生,百鸟姿态各异,连连称赞:“禾乐这手艺,真是巧夺天工!”她转头对李宁夏道,“宁夏,你日日来陪她,想必也出了不少力,这图上的凤凰眼神,倒有几分你的锐气。”
李宁夏躬身:“全凭青尚功手艺精湛,臣只是偶尔提些浅见。”
青禾乐站在一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凤凰的眼神里,或许真藏着些什么,藏着暖阁里的炭火,藏着枣茶的甜香,藏着他递来指套时的温度,藏着这个秋天里,所有说不出的心意。
太后赏了不少东西,青禾乐却只留下了一块砚台,是李宁夏说过喜欢的端溪石。她把砚台用锦布包好,想找机会送给他,却总觉得不好意思。
夜里,她坐在灯下,摩挲着那块砚台,忽然想起杨凌的话:“有些心意,藏着掖着,反倒生分了。”她咬了咬唇,拿起针线,在茱萸香囊的背面,悄悄绣了朵小小的青梅。
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得像白昼。青禾乐把香囊系回腰间,觉得这冬日的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长公主出嫁的前一日,宫里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周晚秋,半年前随父镇守北疆,如今竟一身戎装地闯进了尚功局。
“禾乐!”周晚秋摘下头盔,露出英气的眉眼,“可想死我了!”
青禾乐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问:“你怎么回来了?北疆战事平息了?”
“暂时消停了。”周晚秋拿起块杏仁酥塞进嘴里,“我爹让我回来述职,顺便……看看许念州那家伙。”
提到许念州,她的脸颊微微泛红。许念州温润如玉,与爽朗的周晚秋站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般配。青禾乐笑着打趣:“看来这趟回来,是有好事?”
“还没呢。”周晚秋挥挥手,目光忽然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这香囊……看着眼熟。前几日我在兵部,见李尚书也系着个差不多的,就是针脚比这个还丑。”
青禾乐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把香囊往衣里塞了塞:“巧合罢了。”
正说着,李宁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卷画轴。看到周晚秋,他愣了一下:“周将军何时回京的?”
“刚到。”周晚秋挑眉打量着他,“李尚书倒是清闲,日日往尚功局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们禾乐了。”
李宁夏的耳尖瞬间红透,手里的画轴差点掉在地上:“周将军说笑了,我是来送……送画稿的。”他把画轴递给青禾乐,“长公主的嫁妆里缺幅屏风画,我寻了些样稿,你看看合用不。”
青禾乐接过画轴,展开一看,竟是幅《秋江待渡图》,江水浩渺,渡口的枫树红得像火,画得极有意境。她抬头道谢,却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枚青梅绣样正露在外面。
他的眼神亮了亮,嘴角悄悄勾起,又很快压下去,转身对周晚秋道:“许念州正往这边来,说是要给你送新得的孤本。”
“真的?”周晚秋眼睛一亮,立刻起身,“我去找他!”
她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青禾乐和李宁夏。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却有种微妙的气氛在流动。青禾乐低头看着画稿,指尖划过渡口的人影,忽然觉得,这画里的等待,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那青梅……”李宁夏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绣得很好看。”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那眼神里,有暖意,有欣喜,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雪层照进来,落在画稿上,渡口的人影仿佛活了过来。青禾乐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甜,带着暖,带着这个冬天里,最温柔的期盼。
入夜后,青禾乐换上夜行衣,借着月色往坤宁宫去。法事刚结束,佛堂里还残留着檀香,几个小太监正在收拾法器,昏黄的烛火在佛像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看着有些渗人。
她躲在供桌下,听着小太监们闲聊。一个说:“许公公今儿诵经时,总往第三排佛像那儿看,怪怪的。”另一个接话:“听说那紫宁宫排佛像里藏着宝贝呢,前儿我还见他亲自擦拭莲花座。”
等小太监们走了,青禾乐才从供桌下钻出来。
青禾乐足尖在坤宁宫后墙的砖缝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狸猫般灵巧翻落,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她贴着墙根快速穿行,借着廊柱与花丛的掩护,转瞬便潜入了紫宁宫的地界。
雨刚停,宫道上积着水洼,倒映着檐角的残光。她屏息环顾四周,飞翘的宫檐下挂着的铜铃偶有轻响,却衬得周遭愈发静谧。确认巡逻的侍卫刚转过拐角,青禾乐立刻矮身蹿出,猫着腰穿过月洞门,像一道淡影般掠向那座掩映在松柏后的佛堂,裙摆扫过湿漉漉的青苔,只留下几不可见的水痕。
第三排佛像共有五尊,她按照兰姑姑的话,走到左手边那尊观音像前。莲花座冰凉,她试探着转动底座,“咔哒”一声轻响,佛像背后竟露出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个紫檀木盒,和浣衣局库房里的一模一样。青禾乐刚把木盒拿出来,就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还有许公公尖细的嗓音:“都退下,本座亲自锁门。”
她慌忙将木盒塞进怀里,躲到佛像后面的幔帐里。许公公走进来,径直走到观音像前,见暗格敞开着,脸色瞬间铁青:“谁来过?!”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幔帐,青禾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是李宁夏带着侍卫来了!
“许公公,宫里发现可疑人等,特来搜查。”李宁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公公的脸色变了变,迅速锁好暗格,扬声道:“李大人来得巧,佛堂刚清点完法器,没什么异常。”
“例行公事,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脚步声越来越近,许公公狠狠瞪了幔帐一眼,转身去开门。青禾乐趁机从后窗溜出去,刚跳下窗台,就见李宁夏站在墙根下,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怎么会在这儿?青禾乐愣住了。
“还愣着?”李宁夏拽着她往阴影里躲,“许公公的人已经往这边来了。”
两人贴着墙根跑,夜风卷着檀香追过来,青禾乐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那日在密道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跑到角门时,李宁夏忽然停下,从她怀里摸出那个紫檀木盒:“这个先放我这儿,你带着太危险。”
“不行!”青禾乐攥紧盒子,“这里面是……”
“是白虎党的账本,对吗?”李宁夏打断她,眼底闪着了然的光,“你母亲的冤案,我知道。”
青禾乐猛地抬头,撞进他清亮的眼眸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从她夜探坤宁宫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护着她。
“拿着。”李宁夏把木盒塞进自己的袖中,又塞给她一块玉佩,“这是相府的令牌,若是被人盘查,就说是我的远房表妹。”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像炭火落在雪上,烫得她心尖发颤。青禾乐攥紧玉佩,低声道:“多谢。”
“回去吧。”李宁夏推了她一把,“暖阁的炭火该添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李宁夏才转身往佛堂走。袖中的木盒沉甸甸的,像装着十年的沉冤,也装着某个姑娘又酸又烈的心事。他低头笑了笑,这趟浑水,他怕是想抽身也难了。
长公主大婚这日,紫禁城从凌晨便浸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喜庆红里。宫人们踩着结了薄霜的青石板往来穿梭,靴底碾过霜花的轻响混在铜盆碰撞的叮当里,倒像是为这场盛典奏起的序曲。檐角那些镇宅的神兽被初升的朝阳镀上层金红,往日威严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连宫道旁飘来的风里,都缠着蜜枣糕蒸腾的甜香,丝丝缕缕往人鼻尖里钻。
青禾乐是被廊下挂着的宫灯晃醒的。天还没亮透,窗纸泛着层朦胧的灰白,她对着菱花镜细细绾发,桃木梳齿划过青丝时,总忍不住瞟向镜中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怯懦的眉眼,此刻竟浮着层难掩的雀跃。今日不只是长公主的好日子,更是她三年前进宫当差,头一回亲历这样盛大的典仪。指尖缠着的红头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她抿着唇拆开重系,镜中人的脸颊悄悄泛起红,倒比鬓边簪着的石榴花还要艳几分。
尚功局的暖阁里,长公主的嫁妆早已陈列妥当。青禾乐亲手绣制的《百鸟朝凤图》被装裱成屏风,立在妆台旁,凤凰的金羽在晨光里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她正低头检查凤冠上的珍珠是否稳固,身后忽然传来轻笑声:“这凤凰的眼尾,比上月又灵动了些。”
李宁夏不知何时立在门口,一身石青色常服,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他走近了将盒子打开,里面是支赤金点翠步摇,凤凰衔珠的样式,与屏风上的凤凰恰好呼应。“昨日寻遍京中银楼,只这支出挑些。”他指尖轻触步摇的流苏,“长公主素来喜欢简洁,想来会合心意。”
青禾乐看着那步摇,忽然想起他送指套时耳尖的红,脸颊微微发烫:“李尚书有心了。”她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暖阁里的炭火噼啪响了声,倒像是替他们掩饰那份局促。
吉时将近,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明黄色的龙旗与正红色的凤旗在风里交相辉映,羽林军手持金瓜钺斧,铠甲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长公主的凤辇从翊坤宫驶出,八抬大轿上缀满了明珠,每走一步便叮咚作响,像把星辰都串成了帘子。
青禾乐随在仪仗侧后方,手里捧着陪嫁的锦盒。她悄悄抬眼望去,见李宁夏站在文官队列的前排,正转头朝她这边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迅速转回头去,耳尖却又泛起熟悉的红。青禾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忽然觉得这冗长的仪式也没那么难熬了。
册封礼在太和殿举行。长公主身着翟衣,十二章纹在殿中烛火下熠熠生辉,腰间的玉带环佩叮咚,每一步都踏在礼制的节拍上。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手里捧着金册,声音透过殿内的回声传遍四方:“咨尔长公主,性资敏慧,淑慎端良,今册封为昭阳公主,下嫁辅国将军慕容珩,钦此。”
长公主屈膝接册,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珍珠落在脸颊旁,映得她眉眼温柔。青禾乐站在阶下,忽然想起三日前长公主私下对她说的话:“禾乐,情爱之事,若等得起,便不必藏。”那时她还不懂,此刻望着李宁夏挺直的背影,倒像是忽然明白了几分。
喜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亭外搭着彩棚,棚下挂满了红绸与宫灯。宴席按品级排开,皇子与亲王坐于上首,百官依次落座,连廊下都摆了桌案,宫人们穿梭其间,捧着热腾腾的菜肴。
青禾乐作为尚功局的代表,坐在女眷席的末位。她刚拿起筷子,就见李宁夏端着酒杯起身,似是要去敬酒,路过她身边时,低声道:“戌时三刻,角楼见。”他的声音很轻,被周遭的喧闹盖去大半,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青禾乐猛地抬头,他已转身走远,只留下个挺拔的背影,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
宴席上最热闹的要数周晚秋,她端着酒碗与许念州拼酒,喝到兴头上,竟拔剑舞了起来。剑光映着日光,与她鬓边的红绒花相映,引得众人喝彩。许念州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青禾乐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口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送嫁妆的队伍从午门一直排到了辅国将军府,浩浩荡荡足有三里地。打头的是八抬大轿的妆奁,里面装着长公主的衣物首饰,接着是紫檀木的书柜,里面摆满了珍本古籍,再往后是金银器皿与绸缎布匹,连最末的箱子里都装着上好的棉花与粮食,引得百姓沿街喝彩。
青禾乐跟在队伍末尾,手里抱着那幅《百鸟朝凤图》屏风。走到东华门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回头一看,竟是李宁夏。他换了身便服,手里提着个食盒:“刚从御膳房拿的,你尝尝。”打开一看,里面是热腾腾的枣泥糕,还冒着热气。
“多谢。”她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香瞬间漫开。他看着她,忽然道:“那屏风……我昨夜又看了看,凤凰的左翼,若再加两缕金线,会不会更像在飞?”青禾乐愣了愣,想起他第一次提建议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次绣时,定听李尚书的。”他也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
回到公主府时,长公主正在内室梳妆。青禾乐帮她卸下沉重的翟衣,换上家常的锦裙,又拿起桃木梳为她梳头。铜镜里,长公主的眉眼带着倦意,却难掩幸福:“禾乐,你看这铜镜里的我,是不是老了些?”
“公主说笑了。”青禾乐轻声道,“将军待您这般好,往后定是日日欢喜,只会越发年轻。”长公主笑了,伸手抚上鬓边的步摇:“这步摇,是李尚书送的吧?他那人,看着木讷,心思倒细。”青禾乐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梳子差点掉在地上,惹得长公主又笑了起来。
黄昏时分,辅国将军慕容珩带着迎亲队伍来了。他一身大红喜服,腰间佩着玉腰带,骑着高头大马,在府门前翻身下马。按照礼制,他需过三关一一答出学士们的诗谜,射中靶心,再喝三碗喜酒,才能进门。
慕容珩是武将,诗谜答得磕磕绊绊,惹得众人发笑,射箭却百发百中,引得一片喝彩。喝喜酒时,他端起碗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喜服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梅。青禾乐站在门内,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忽然想起李宁夏温文尔雅的模样,心里竟有些分不清,是更喜欢这样的热烈,还是那样的温润。
合卺礼在正厅举行。红烛高燃,映得满室通红。长公主与慕容珩并肩而立,在赞礼官的唱喏下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后,两人拿起用红绸连着的酒杯,轻轻一碰,饮下合卺酒。酒是甜的,带着桂花的香气,长公主的脸颊泛起红晕,与慕容珩相视而笑,眼底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青禾乐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转头望去,李宁夏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个灯笼,灯笼的红光映在他脸上,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柔和。他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出去。青禾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绕到了廊下。
“角楼风大,我带了件披风。”他从怀里拿出件月白色的披风,披在她肩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让人心头发颤。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像暖阁里烧得正好的炭火,安静却温暖。
亥时,忽然有人喊道:“放烟花了!”众人纷纷涌到院外,只见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硕大的牡丹,紧接着,无数烟花次第绽放,有的像莲花,有的像蝴蝶,有的像流星,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青禾乐仰头看着,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忽然,身边的李宁夏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她转头望去,见他正望着她,眼底的光芒比烟花还要亮。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夜空中炸开一串最大的烟花,“砰”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发鸣。
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她好像听到他说了句话,又好像没听到。她疑惑地看着他:“李尚书,你说什么?”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说这烟花真美。”
可青禾乐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个。她看着他眼底未散的光芒,忽然想起暖阁里的指套,想起《秋江待渡图》里的人影,想起他说“那青梅绣得很好看”时的模样。心头忽然一动,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甜,带着暖,带着这个冬夜里最温柔的期盼。
烟花还在继续,夜风吹起她的披风,带着他的气息,轻轻拂过脸颊。她望着他,忽然笑了,轻声道:“李宁夏,不管你刚才说什么,我都记得。”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烟花的光,像藏了整个春天。
夜空中,最后一朵烟花炸开,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在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青禾乐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次日傍晚,青禾乐正在收拾绣具,忽然见李宁夏的小厮进来,递给她个锦盒:“我家公子说,这个给姑娘补补眼睛。”
打开一看,里面是盒珍珠粉,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账本已抄录,原物放回暗格。三日后,城郊破庙见。”
青禾乐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抚过那行字,笔锋遒劲,带着他惯有的沉稳。她把锦盒藏好,刚转身,就见许公公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笑得像只老狐狸。
“青姑娘好福气啊,竟有外男送东西。”许公公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不知是什么宝贝?”
“回公公,是太后赏的珍珠粉。”青禾乐镇定下来,打开锦盒给他看,“说是对眼睛好。”
许公公瞥了眼珍珠粉,忽然道:“前儿佛堂丢了个木盒,不知姑娘有没有见着?”
青禾乐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女一直在暖阁赶工,没去过佛堂。”
“哦?”许公公往前凑了凑,眼角的痣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有人看见,那晚有个穿夜行衣的女子,从佛堂后窗跳了出来,身形倒与姑娘有几分像。”
“公公说笑了。”青禾乐攥紧了拳,“臣女手无缚鸡之力,哪能翻墙跳窗?”
许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是。瞧我这记性,青姑娘是太后看重的人,怎么会做那等事。”说罢,转身走了,靴子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青禾乐的心上。
她知道,许公公已经起了疑心。这盘棋,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三日后,青禾乐借着采买丝线的名义出了宫,直奔城郊破庙。李宁夏已经在那儿了,正对着一张地图看,见她进来,起身道:“账本上的人名,我查了大半,有七个还活着,其中三个在京城。”
他指着地图上的三个红点:“这个是绸缎庄的掌柜,这个是禁军的队正,还有一个……是苏掌事。”
青禾乐猛地抬头:“苏掌事?不可能!”
“账本上写着,苏掌事当年收了许公公五百两银子,做了伪证。”李宁夏的声音沉了沉,“但我觉得事有蹊跷,苏掌事若是要害你母亲,何必留着你?”
青禾乐的脑子乱成一团。她想起苏掌事对她的好,想起她塞给自己的腰牌,怎么也不信苏掌事会是内奸。
“会不会是许公公故意栽赃?”她抓住李宁夏的衣袖,面不改色“就像当年诬陷我母亲一样?”
李宁夏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软了软,伸手想替她拭泪,却又缩了回来:“我会查清楚。你放心,苏掌事若真是被冤枉的,我定会还她清白。”
破庙外传来几声鸦鸣,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青禾乐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冬天虽然凶险,却也藏着些微甜的暖意,像他递来的枣茶,像他藏在袖中的账本,像此刻,他眼里映着的自己,她像看见了另一个她。
冬日的风卷着碎雪,刮得宫墙下的枯枝呜呜作响。青禾乐踩着满地脆裂的残叶往坤宁宫去,脚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像极了某种无声的警示。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得厉害,枝头落着只孤鸟,缩着脖颈啄理羽毛,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啼鸣,调子又涩又沉,像是被冻住的歌。
坤宁宫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轴在风中吱呀转动。青禾乐定了定神,抬手轻叩铜环,内里传来宫女灵儿的应答:“进来吧。”掀帘而入的瞬间,一股暖香扑面而来,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金砖地面泛着层橘红的光。可不知怎的,这暖意里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像被厚重的锦缎裹着,怎么也暖不透骨。
皇后斜倚在铺着貂绒垫的宝座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指尖慢悠悠地摩挲着。她头上的赤金点翠凤钗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珠翠碰撞的脆响里,听不出半分情绪。“臣女青禾乐,拜见皇后娘娘。”青禾乐屈膝行礼,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在光柱里缓缓浮沉。
皇后抬手时,宽大的凤袍袖子扫过矮几,上面的青瓷茶盏轻轻晃了晃:“平身吧。”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青禾乐身上,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深不见底,“近来尚功局的差事繁杂,看你日日熬得眼下青黑,本宫心里也过意不去。”
青禾乐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女的本分。”
“本分归本分,该赏的还是要赏。”皇后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灵儿,去库房取些上好的药品来。”她转头看向青禾乐,语气放缓了些,“前几日西域进贡了些雪莲膏,治冻疮最是灵验,你日日沾凉水做活,想必用得上。还有那盒燕窝,早晚炖着喝,补补身子。”
灵儿很快捧着个描金漆盒回来,打开时,雪莲膏的清苦气混着燕窝的甜香漫开来。青禾乐再次屈膝谢恩,声音恭谨:“多谢皇后娘娘恩赐,禾乐感恩戴泽。”
就在她伸手去接漆盒的瞬间,皇后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冰棱砸在琉璃上:“禾乐啊,本宫赏你这些,可不是白赏的。”
青禾乐的手顿在半空。
皇后慢悠悠地转动着佛珠,珠子相撞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没必要揪着不放。你在尚功局做得好好的,何必去碰那些不该碰的线?”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这紫禁城的水深不见底,天下人都知道。多少人一头扎进来,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你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就能掀得起浪?”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却驱不散骤然升起的寒意。青禾乐终于明白,那些赏赐哪里是体恤,分明是敲打。她定了定神,缓缓直起身,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硬气:“娘娘的意思,臣女懂了。多谢娘娘提醒。”
皇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又换上那副温和的样子:“你懂就好。年轻人难免气盛,本宫也是怕你走了弯路。”
“若没别的事,臣女就告退了。”青禾乐没有抬头,指尖稳稳地接过漆盒,转身时,裙裾扫过地面,没有半分拖沓。
走出坤宁宫时,冷风迎面灌来,青禾乐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全是汗。她紧了紧怀里的漆盒,雪莲膏的寒气透过盒子渗进来,冻得指尖发麻。枝头的孤鸟不知何时飞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
她忽然想起刚进宫时,总觉得宫墙里的红墙绿瓦都透着温柔,以为只要本分做事,总能求得安稳。可原主表哥下落不明、兰姑姑在浣衣局生死未卜、还有此刻皇后那淬了冰的眼神,像一把把锤子,敲碎了她所有的天真。
脚下的枯叶被踩得更响了,青禾乐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她想起李宁夏曾说过,这宫里的路,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从前她不懂,如今却彻底明白了,这紫禁城从来不是容人退路的地方,一旦踏进来,要么被暗流吞噬,要么就拼尽全力站稳脚跟。
她握紧了手里的漆盒,指节泛白。既然退无可退,那便不必退了。要赢,就要赢得漂漂亮亮,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没能走到最后的人。
风卷着碎雪落在她肩头,青禾乐挺直脊背,一步步往尚功局走去。她的影子被宫墙拉得很长,在满地残叶间,像一株迎着寒风,不肯折腰的韧草。
坤宁宫那点虚与委蛇的暖意,到了青禾乐这里,只像指尖掠过的风,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她太清楚了,这宫里最容不得鲁莽,若是凭着一股子愣劲横冲直撞,怕是活不过三集就得成了别人脚下的灰。事到如今,也只能换上另一副面孔,把那些棱角都藏进温顺的皮囊里。
晚些时候,青禾乐寻了处僻静的梨花树下坐着。冬日的梨树早没了花叶,光秃秃的枝桠在红墙映衬下,像幅萧索的水墨画。她望着那片绵延不绝的宫墙,墙顶的琉璃瓦在残阳里泛着冷光,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里裹着说不清的涩。
“青禾乐啊青禾乐,”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冰冷的树干,指尖划过粗糙的纹路,“才进宫时还想着守着本分就好,如今倒成了要靠装傻充愣过日子的人。”
风从树缝里钻过,带着墙根下的寒气,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动。她望着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瘦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叶,可那双藏在影子里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也好,也罢”她又低低说了句,像是在跟自己和解,“能笑着把路走下去,总比哭着认命强。”
枝头最后一片枯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青禾乐弯腰拾起,捏在指尖转了转,随后轻轻一松,任它被风卷向远处的红墙。
新科状元沈砚之踏入紫宸殿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春风拂得轻响。他身着绯色官袍,腰悬金鱼
袋,步履沉稳地跪在金砖地上,三跪九叩间,听见头顶传来帝王含笑的声音:“沈爱卿平身。”
起身时,他目光微抬,恰好撞见御座之侧的垂帘。淡紫色的纱帘后,坐着位女子,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腕间的银钏随着抬手的动作,在阳光下淌出细碎的光。那是春芜娘娘,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
“沈爱卿是江南人?”皇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听说你七岁能诗,十二岁中举,果然是少年才俊。”
沈砚之垂眸:“臣不敢当,不过是蒙圣上恩典,侥幸得中。”
他应答得体,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纱帘瞟。方才惊鸿一瞥,只记得她眉梢眼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像春日里晒够了太阳的猫,偏偏眼底又藏着星子似的亮。
御赐的琼林宴设在御花园的水榭。沈砚之被众官簇拥着敬酒,酒过三巡,忽闻太监唱喏:“春芜娘娘驾到——”
众人皆起身行礼。沈砚之跟着弯腰时,看见一双绣着缠枝莲的云纹鞋停在面前,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浅淡的梨花香。
“这位就是新科状元?”女子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酥酪,甜得人舌尖发颤。
沈砚之抬头,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柳眉杏眼,肤白胜雪,最妙是唇角那颗小小的痣,笑起来时像落在花瓣上的蝶。她手里捏着串紫檀木佛珠,指尖却染着蔻丹,红得惊心动魄。
“臣沈砚之,参见娘娘。”他稳住心神,声音却比在朝堂上低了几分。
春芜娘娘歪头看他,眼波流转间带着点戏谑:“沈状元生得真好,倒比画里的潘安还俊。”
周围响起低低的哄笑。沈砚之的耳根微微发烫,正想回话,却见她忽然抬手,将一串晶莹的葡萄递到他面前:“尝尝?刚从西域贡来的,甜得很。”
葡萄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谢娘娘赏赐。”
她笑得更欢了,转身对皇上道:“皇上你看,沈状元还会脸红呢。”
皇上朗声大笑:“春芜惯会捉弄人。沈爱卿,往后在翰林院当值,若有闲暇,可常来给娘娘讲些江南的趣事。”
沈砚之应下,目送着春芜娘娘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她的裙摆扫过廊下的蔷薇,带落了几片花瓣,落在他的官袍上,似印了个浅浅的吻。
宴席散后,同僚打趣他:“沈兄好福气,刚入宫就得了娘娘青眼。”
沈砚之摸着袖中那串被体温焐热的葡萄,没说话。晚风拂过御花园,带来远处的丝竹声,他忽然觉得,这深宫的春天,好像比江南的更要缠绵些。
沈砚之在翰林院当值的第三日,就接到了春芜娘娘的传召。太监说,娘娘想听他讲江南的烟雨。
他跟着太监穿过抄手游廊,远远看见披香殿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风干的梨花。春芜娘娘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翻着本《花间集》,阳光透过花窗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
“沈状元来了?”她抬头,将书合上,“快坐,刚沏的雨前龙井。”
沈砚之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盏时,闻到她身上的梨花香混着茶香,清得人心里发空。“娘娘想听些什么?”
“什么都好。”她托着腮,“江南的桥是不是都是石拱桥?雨打在船篷上,是不是像敲小鼓?”
他便给她讲秦淮河的画舫,讲西湖的断桥残雪,讲苏堤上的桃花如何映着湖水,讲采莲女的歌声如何顺着水流飘远。她听得认真,偶尔插一句:“那采莲女穿的衣裳,是不是比宫里的云锦还好看?”
“各有各的妙处。”沈砚之望着她鬓边的白玉簪,“宫里的华贵,江南的清雅。”
她忽然笑了,从竹篮里拿出个香囊:“这个送你。前几日绣的,梨花香的。”
香囊是月白色的缎面,绣着几枝疏朗的梨花,针脚算不上精致,却透着股随性的俏。沈砚之接过,指尖触到她绣错的地方,本该是梨花蕊,却绣成了小小的红点,像她唇角的痣。
“谢娘娘。”他将香囊揣进袖中,那里还放着那日她送的葡萄串,只是早已被他做成了标本,压在书里。
此后,他常被传去披香殿。有时是讲书,有时是陪她下棋,有时只是沉默地坐着,看她对着一池锦鲤发呆。她从不提朝堂的事,也不问他的过往,只说些风花雪月的闲话,却让他觉得,比翰林院那些刻板的典籍更让人安心。
这日,他正给她讲李清照的词,忽闻外面一阵喧哗。春芜娘娘的贴身宫女碧月跑进来,脸色发白:“娘娘,淑妃娘娘带着人来了,说要查咱们殿里的私藏!”
春芜娘娘握着棋子的手一顿,随即淡淡道:“让她来。”
淑妃进门时,带着一股凌厉的香风。她扫过沈砚之,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哟,妹妹这儿倒是热闹,还藏着外臣呢。”
“沈状元是奉旨来给我讲书的。”春芜娘娘落下一子,“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听闻妹妹得了支千年人参,妹妹身子弱,怕是消受不起,姐姐来替你收着。”淑妃挥了挥手,宫女们立刻开始翻箱倒柜。
沈砚之皱眉:“淑妃娘娘,未经允许擅闯贵妃寝殿,怕是不合规矩。”
“一个小小的状元,也敢管本宫的事?”淑妃冷笑,“是不是跟春芜娘娘走得太近,忘了自己的身份?”
春芜娘娘忽然笑了,将棋盘一推:“姐姐若是想要人参,拿去便是。只是别吓坏了沈状元,他可是皇上的新宠呢。”
淑妃的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悻悻地带人走了。殿内一片狼藉,春芜娘娘却像没事人似的,重新沏了茶:“让沈状元见笑了。”
“娘娘不必如此忍让。”沈砚之看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做针线活磨出来的,不像淑妃,十指不沾阳春水。
“在宫里,忍让是最好的活法。”她低头吹着茶沫,“就像这茶,太烫了,总要晾晾才能喝。”
沈砚之望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梨花香里,藏着他看不懂的苦涩。他起身,开始帮着收拾散落的书籍,在捡起一本《南华经》时,发现里面夹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字迹,写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字迹娟秀,却带着点向往的颤。他悄悄将纸条放回原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或许,这深宫的春天,并不只是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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