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男的新衣

　　自从还剑之后，我再没见过宋宇，两隔壁的邻居，两隔壁的校友，只要刻意不想见到对方，真的不会有机会再产生交集。
　　父亲被调职到不远的地州，几天回家一次，宋家与我们家的交集越来越少，突然的某一天，我发现对面在搬家具，一个陌生的女人与母亲交谈。
　　母亲问父亲：“老宋一家搬走，连你也不知道？”
　　父亲摇头，走向阳台打电话：“老宋啊，搬家居然不跟我说一声，太不仗义了——”
　　母亲看向我，我说：“我跟他不熟。”
　　后来才听小区门卫说宋普调换单位升职了。
　　——
　　高考发挥平稳，填报大学志愿时，我选择了喜欢的文学类专业，没想到父亲看后直接把志愿表撕了，重新为我填写了一张，全是医学专业。
　　我很意外，我的作文和文科成绩向来是父母炫耀给旁人的资本，我以为大学选择我喜欢且擅长的文学类专业是自然而然的事。
　　“为什么一定要我学医？”
　　父亲语气坚决：“我们家必须出一个医生，看你老杨叔家的女儿，卫校出来做了护士，打针都不用去医院，将来你做了医生，咱们一大家子生病住院什么的也方便，而且你是医生她是护士，你还能压他女儿一头呢。”
　　我心头大震：“难道我的梦想和爱好重要不过压老杨叔女儿一头吗？虚荣！”
　　“什么虚荣，我们是为你好，总之不准你报别的，报了我们也不会给你签字。”
　　他语气淡然，语意却十分压人：“你要庆幸你是独生女，我跟你妈都是吃公饭的，生老二会丢饭碗，但凡有个弟弟，说不定就是让你出去打工，供弟弟上大学了。”
　　我眼里露出不信与震惊，躲回房间嚎啕大哭，不确定是否父母达成共识，高考后才可以解除封印：可以当着我的面表达他对于我是女儿的失望了。
　　许久后母亲找了过来，带我去吃她原本从来不允许的肯德基，看我情绪稳定下来后叹气道：“你要体谅你爸，从本地省会被调到地州，实际上和贬职差不多，事事不顺心，脾气也就不好了，偏那个老杨，原本跟你爸平起平坐，现在升上去了，还四处炫耀女儿进了大医院做护士，在家里给他输液。”
　　我心软下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客厅的礼品盒越来越少，尤其自从父亲调职后，迟钝如我，也具象化的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就连他一路提携的跟班宋普和干儿子宋宇也不打招呼就搬了家再没有联系。
　　母亲又说：“而且，学文学太虚无缥缈了，家里使不上力，你将来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你从小就听话懂事，应该明白，我们都是为你好。”
　　啪地一声，名为“懂事”的开关打开，我妥协了，最后遵循父母将分数利用最大化的选择，穿着定制的绣着我名字的白大褂踏入了万里之外京城的一所中医学院。
　　当时中医学院还没有限制文科生学医，但我学得很吃力，同班同学们似乎一学就会的方程式对我来说如同天书。
　　我打电话向父母诉苦：
　　“食堂里很多吃食都过敏。”
　　父亲说：“小姐身子丫鬟命，家里不是从前的光景了，还当你是从前的大小姐天天有保姆做饭？”
　　每次到人多的场合，我头晕胸闷。
　　父亲说：“就你矫情，那么多人在这里怎么没事。”
　　我发现自己时常听不清同学说话。
　　母亲说：“不想学习还找借口！”
　　后来我进入更高的年级，才知道众多的过敏原是先天不足，体育不好是感统发育不全，人多的场合头晕胸闷是因为肺发育不全以及常年的二手烟，时常听不清同学说话是肾精不足。
　　我真心感谢奶奶当年的力排众议。
　　或许我也应该万幸没有多只胳膊少条腿，然而，常年的身体不适并不能让我从万幸中感到幸福。
　　或许，不能从万幸中感到幸福，并非因为常年的身体不适，而是在我成为一名医生后，无数次地解释说明，无数次的怒斥二手烟，回应我的依旧是：
　　“小姐身子丫鬟命。”
　　“懒，好好运动身体不就好了？”
　　“就你矫情，那么多人在这里怎么没事。”
　　“不想好好工作（学习）还找借口！”
　　我感觉父母变得陌生，他们说的话让我不能理解，让我伤心无助，我猜想他们不是故意说那些刺痛我的话的，都是意外，是传说中的年龄代沟。
　　意识到我只能依靠自己后，为了保证不挂科，我在室友们震惊的目光下背诵了整本书的方程式，包括它们的推到过程。
　　方法笨，但有用，我不会演算，但至少靠背诵拿到中等水平的成绩。
　　学到中医类的课程，我进入了舒适区，拗口的医古文手拿把掐。
　　针灸实操课上，老师说：“大家不要着急，大部分人在模拟器上练习两个星期才能掌握手势和力道。”
　　几个男同学起哄说：“扎模拟器没什么，但想到要扎人身上就实在下不了狠手啊！”
　　“那就想象一个你最讨厌的人，把指尖的力量集中到一个点。”
　　听着老师的声音，我想到了宋宇，想到了父亲说但凡有弟弟不会让我念学费比一般专业贵的医学院，想到母亲也认同这个观点且让我庆幸是独生女才享受到好的待遇，我一个咬牙，一个发狠，一根银针直刺入我的身体，并且成功的立住了。
　　身旁的同学惊呼着站起来：“天呐！你一次就成功了！”
　　“快看！老师，她成功了！”
　　许多学生围上来，老师探探我身上的银针，点头：“得气了。”
　　有同学羡慕地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就按照老师演示的操作。
　　老师满意得笑了：“有天赋。”
　　我心虚默念：老师，有没有可能促使我成功的不是“天赋”是“厌恶”，有没有可能你探到的不是“得气”是“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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