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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荒草里的观音
鱼十五娘这次独自踏上旅途。
有一位莱州的朋友要嫁来登州,写信叫她去莱州跟着送亲。
前年鱼十五娘经过莱州,不巧得了热伤风,就是这位朋友接手诊治。两位娘子年纪相仿,秉性相投,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乃至于定下金兰之盟。
朋友姓方名鸢,是莱州城里方氏药铺老板的小女儿。未婚夫叫做魏寿华,家中经营着登州城里一座生意很好的酒楼。
这门亲事是双方大人年轻时的指腹为婚。
魏家原居莱州,与方家有几代的交情,是真正的通家之好。到了魏父这一代,赶上朝廷对西北开战,兵府强掳平民百姓为兵,魏父为了躲避兵役东逃到登州乡下,近几年风声过去发了家,才又叫接触上了。
于是在男女双方尚未见面的情况下,两家长辈只凭书信描述就定了婚事。
方鸢为此专门修书给鱼十五娘,求她代自己去看魏郎君是个什么模样品行,一定要到莱州去告诉她,好叫她成亲之前心里有数。
她的嘱托,鱼十五娘当做一等一的要紧事,不仅乔装亲自去魏记酒楼探看,另撒出去无数人手,连魏郎君几岁尿炕都要打听得明明白白。
结论是,虽然这是盲婚哑嫁,也着实可以称得上一门好亲事。
魏郎君本人生得就很不错,仪表堂堂,品貌端正。从小到大没留下什么黑历史,更没有不良嗜好。在女色上十分自持,既不酗酒,更不赌博。
而且受家境熏陶,魏郎君实在做得一手好酒菜。
鱼十五娘独爱吃他烧的冰糖虎皮肘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这位郎君过于听话,性格绵软,不大有主见。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对于有主见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郎君反而更得意一点。
而方鸢是鱼十五娘认识的所有同龄人中最为美丽的一个。
这怎么不算是潘郎谢女,佳偶天成呢。
婚期将至,方鸢依然在方氏药铺看诊。见了鱼十五娘很开心,但是无奈地表示现在没法抽出身来陪她玩。
鱼十五娘一副了然神态,摆手示意自己先出去逛会儿。
将跟着的精干忠仆打发去鱼家的产业搞突击检查,鱼十五娘蹲在药铺对面的小摊要了一大碗羊肉汤饼吃。
直到看见碗底,鱼十五娘才优哉游哉去满大街闲逛。
等到看诊的人群散去了,鱼十五娘献宝似的捧出一碟枣泥贵妃红,正准备开口向女友描述她的未来郎君,方鸢抿了一口酥皮甜点,笑道:
“无所谓我那未来郎婿如何,我已经决意逃婚了。”
方鸢这句逃婚说得轻巧,如同谈论今日天气,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鱼十五娘心中激起千层浪。
她杏眼圆睁,立刻去瞧药铺四周,确认空无一人后才压低声音急道:“逃婚?你说真的吗?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呢?其实魏郎君算得上良配了。”
“我意已决。”方鸢那双秋水明眸里没有一丝玩笑,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她放下手中精致的点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案光滑的边缘,“魏家的书信上三令五申,他们家的媳妇不许抛头露面,叫我嫁过去以后只管安心做富太太。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鱼十五娘哑然。
方鸢的美丽是公认的,肤若凝脂,眉目如画,身姿袅娜,即使穿着朴素的医女服饰,也难掩其倾城之姿。
可此刻,这美丽中透出的决绝和清醒,更让人心惊。
鱼十五娘还不死心,将自己探得魏郎君的情况一五一十吐了干净,试探问道:“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方鸢道:“你说魏郎君耳根软,没有主见,也就是表明他父亲母亲必定极有主见,我阿娘过世很早,阿爹又实在是是个爱惜名誉胜过性命的人。我喜欢医学,也早就立誓用这一生去钻研医道,治病救人。这些,比丈夫和家庭更重要。”
“牢笼终究是牢笼,我不会因为它是黄金宝石打造就心甘情愿跳进去。世间可以少一个郁卒的富太太,但要多一个治病救人良医。我得为我自己活。”
鱼十五娘看着好友眼中那份对自己道路的执着,心中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欣赏和义气点燃。
“好!”鱼十五娘一拍桌子,震得药案上的小铜秤都跳了一下,“你说得对,人就应该为自己而活!”
方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底的沉重也散了几分。
“好十五娘,我就知道。”方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一告诉我和兰陵萧氏的婚事搅和了,我就知道你会懂我的。这次致信托你来,就是想请你助我。”
鱼十五娘立刻笑弯了眼睛:“看来你早有打算了。但凡有令,我无不襄助。”
方鸢以手指沾茶水,在桌案上描画起来。
“我攒了些体己钱,也收拾好了常用的医书、银针和一些应急药材。我要去青州临淄,那里有家付氏医馆,老医师堪称当代华佗,我想去求学。就算不成,凭我已学到的本事,总能活下来。”
“近来全家忙于筹备我的婚事,若是可以,后日我借口出城去慈心庵祈福祷告,咱们就在后山脚下相会,求你带我走。”
鱼十五娘反手用力握住她,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没问题。我这就安排队伍,亲自护送你去青州。你自去做菩萨,悬壶普救。我就做护卫你的金刚力士。”
或许上天也怜悯这个娘子,当日起了一场薄雾,影影绰绰遮蔽了一切。
鱼十五娘将自己扮作男儿,穿了件靛蓝色的缺袴袍,腰间佩上钢刀,带着细软、马车和随扈早早等在慈心庵后山。
正晌午时,一个头戴宽大幂篱的妇人脚步匆匆走来。幂篱垂下的轻纱纹丝不动,遮住了她的面容。
鱼十五娘环顾四周无人,扶着方鸢上了车。
又叮嘱随行人员道:“路上称我郎君,称她做娘子。只道我们是一对年少夫妻,此番一同去青州看自家生意。”
随扈口称是是。
车厢内,方鸢已经摘下了幂篱,露出一张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泛红、更显娇艳的容颜。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终于自由了。”
鱼十五娘拍拍她的手,笑容里有见过风浪的沉稳,“路还有很长。”
这一路沿着官道西行,也算顺利。途径旅店投宿,鱼十五娘将方鸢看得很紧,叫她时刻带着幂篱,不与旁人说话。路人只以为是哪家郎君新得的宠妾,并没有什么风浪,竟也叫她们太太平平出了莱州。
青州多山陵,一路崎岖难行,又赶上雨季,一连多日不晴,道路泥泞湿滑。
四五日的路生生拖到了七天。
这日好容易放晴,才走了半日,下午又见天空骤然变色,铅灰色的乌云滚滚压顶,狂风卷起漫天沙尘。
赶车的是黄老把头,自鱼十三年轻时就跟着走南闯北,经验及其丰富,一见天色不好,立即来禀鱼十五娘:
“郎君,这是要变天了。前头山坳里有座荒庙,咱们得去避雨。”
鱼十五娘立即大声吩咐前行避雨。
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漆黑混沌。官道瞬间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深陷,骡马难行。
一行人顶着瓢泼大雨前行,鱼十五娘叫方鸢安坐,披上蓑衣便出去与随扈一同推车赶路。
果然,在崎岖山路的拐角处,一座破败的寺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风雨中。庙墙斑驳,瓦片残缺,但主体结构尚存,勉强能遮蔽风雨。
狼狈不堪地将马匹拴在尚有屋檐遮蔽的回廊下,十几个人才涌入庙堂大殿。
殿内空旷阴冷,佛像早已倾颓,蛛网遍布,掩在疯长的杂草之中。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鱼十五娘护着方鸢,寻了处稍微干燥、背风的角落,麻利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块油布铺在地上,好叫方鸢安坐。
那头殿中,老黄头已经利索地带着人拆了殿内供桌生火。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今晚想来要在这凑合一夜了。”
老黄头的目光引着鱼十五娘往方鸢方向瞟,像是在问少东家这位娘子能不能受得了。
这一行十几个人,几乎全是青壮小子,他有经验,知道有些名门世家的娘子,是不能忍受和男人同居一室的。
要是她以失贞为由寻死觅活的折腾,在这个下雨天实在是棘手。
方鸢似乎浑然不觉,正小心地解开自己的包袱,里面赫然是几卷医书、几个不同颜色的瓷瓶和裹着药材的布包,另有一套用锦缎仔细包裹的银针。她仔细检查着,确认书籍和药材没有被雨水浸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神色。
而后她轻声对鱼十五娘说:“我带了驱寒的药材,如果方便,就煮些热汤给大家分一分,好预防风寒。”
老黄头立马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一叠声应道:“有,有,方便得很。”
隔着火苗和驱寒药汤的氤氲,鱼十五娘端详杂草中垂眸端坐的观音像,深觉眼熟。
终于恍然大悟。
“我来过这儿。在从兰陵回来的路上,我见过这尊观音。”
观音像的石头经受了风雨长久的剥蚀,已然黯淡失色。原本该是法相庄严的面庞,如今五官却模糊如雾。彩绘的金身早已褪尽,青苔悄然爬上,织就一件斑驳的法衣。
观音的眉目低垂,唇角微微上扬,凝固着的悲悯神情在草木编成的囹圄中,是那么力不从心。
雨水倾泻而下,打在残破的瓦片上,丝丝缕缕滴进这座殿宇,风穿过雨幕传来一阵连绵而渺远的娑娑,既像呜咽,又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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