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周启悦的指甲在平板电脑边缘掐出半圈白痕。屏幕上是供应商发来的最新报价单，光伏板单价赫然比上周涨了12%，备注栏里用加粗宋体写着：“原材料价格波动，此报价有效期24小时。”

　　“这是坐地起价。”陈曦把刚打印的检测报告拍在桌上，纸页边缘被她攥得发皱，“昨天还说可以维持原价，今天就变卦，肯定是孙逸凡搞的鬼。”

　　周启悦没说话，指尖划过屏幕上的供应商名称——“盛阳光伏”，是赵崇小舅子的公司，也是孙逸凡上周偷偷接触过的那家。她想起昨天在茶水间，听见孙逸凡对着电话娇笑：“王经理放心，周启悦那边我帮你盯着呢……她一个行政部上来的，懂什么技术参数。”

　　“周姐？”陈曦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要不我们换一家供应商？张总监推荐的那家‘远航新能源’，报价其实更合理。”

　　“不行。”周启悦摇头，点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盛阳光伏的生产资质文件，“远航的柔性光伏板确实好，但他们的生产线在南方，运输到本市要两周，我们的安装工期已经排到下月初，等不起。”

　　陈曦急得直跺脚：“可他们涨得太离谱了！这单要是签了，成本超支至少五万，刘经理那边肯定会发难。”

　　周启悦看向窗外。18楼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总部大厦东墙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她方案里要安装光伏板的地方。她想起三天前林景逸带她去实验室，指着那块转换效率达23.1%的样品说：“这块板的镀膜层加了铟元素，能抗住北方的沙尘暴，但成本会高5%。”当时她还笑着说：“只要能按时交货，5%我能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省出来。”

　　现在看来，省下的5%还不够填眼前这个窟窿。

　　“我去趟盛阳光伏。”她突然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你帮我把下午和设计院的会改到明天上午，就说我临时有技术对接。”

　　“现在去？”陈曦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他们在郊区的产业园，一来一回要三个小时，你午饭还没吃呢。”

　　周启悦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办公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半杯冷掉的咖啡，是早上林景逸路过时放的，他说：“浓缩液加了奶，比速溶的不伤胃。”她摸了摸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口。

　　“回来再吃。”她拉开门，“把盛阳的生产计划表调出来发我邮箱，特别是最近的原材料入库记录。”

　　盛阳光伏的产业园藏在高速路出口的一片荒地里，灰色的厂房像块发霉的面包，门口的保安室连道闸都懒得升，只懒洋洋地探出头问了句“找谁”。周启悦报出王经理的名字，对方朝里努努嘴：“王总在三楼办公室，刚跟个女的进去，看着挺眼熟。”

　　三楼走廊飘着股廉价香水味，和孙逸凡常用的那款“反转巴黎”一模一样。周启悦在虚掩的办公室门口停下，听见里面传来王经理的笑声：“孙小姐放心，周启悦那丫头要是识相，就让她按新报价签；要是不识相，我就拖着不发货，看她怎么跟方总交代。”

　　“王经理真是爽快人。”孙逸凡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等这事成了，我请您去‘云顶’吃饭，那儿的澳洲龙虾可是一绝。”

　　周启悦推开门时，孙逸凡正往王经理手里塞一个lv信封，鲜红的logo在满是油污的办公桌上格外刺眼。两人同时回头，孙逸凡的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把信封往包里藏，拉链卡到了指甲，疼得“嘶”了一声。

　　“周……周经理？你怎么来了？”王经理的啤酒肚抖了抖，抓起桌上的保温杯挡在身前，像是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周启悦没看孙逸凡，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平板电脑往桌上一放，屏幕正对着王经理：“这是贵公司近三个月的硅料采购记录，我查过上海金属网的行情，硅料价格这月只涨了3%，你们的报价却涨了12%，这账不太对吧？”

　　王经理的眼神闪烁起来：“我们……我们还有人工成本、运输成本……”

　　“人工成本在劳动合同里写得很清楚，时薪22.5元，比行业平均低8%。”周启悦滑动屏幕，调出盛阳光伏的社保缴纳记录，“运输用的是自家车队，油费走的是公司账，上周刚报销了三万。王经理，您要是实在算不清，我可以把这些数据发给税务局，让他们帮您算算？”

　　王经理的额头开始冒汗，抓起保温杯猛灌了两口，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衬衫领口。孙逸凡站在旁边，手指绞着包带，突然尖声说：“周启悦你少装模作样！这些都是商业机密，你怎么拿到的？肯定是偷的！”

　　“盛阳光伏作为高新技术企业，享受了政府的税收优惠，这些数据本就该公开备案。”周启悦看向她，眼神冷得像冰，“倒是孙小姐，你现在已经不是项目组的人，频繁接触我们的供应商，是想违反竞业协议吗？”

　　孙逸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转身就想走，被周启悦叫住：“等一下。”她从文件袋里抽出份东西，是盛阳光伏去年的产品检测报告，“贵公司去年有批光伏板因隐裂问题被退货，当时的负责人就是王经理吧？”她指着报告末尾的签名，“如果这次报价不能按原价执行，我想市场监管局应该很乐意重新核查你们的生产流程。”

　　王经理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西裤。他看着周启悦，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姑娘，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极了那天在总裁办公室看到的方锐霆。

　　“按……按原价签。”他终于松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现在就让财务做合同。”

　　周启悦收起平板，没看旁边脸色铁青的孙逸凡，转身往外走。经过走廊时，听见办公室里传来王经理的怒吼：“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走出盛阳光伏的大门，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周启悦才发现自己饿得胃疼，摸遍了全身口袋，只找到半块早上沈梦琪塞给她的苏打饼干，还是临期的，咬起来像在嚼纸。

　　她靠在墙边慢慢嚼着饼干，掏出手机想给陈曦报信，却看到沈梦琪发来的微信：“周姐，你的绿萝抽出新芽了！我拍给你看～”后面跟着张照片，窗台上的绿萝确实冒出个嫩绿的小芽，卷曲着像个小拳头。

　　心里突然暖了一下。她回了个“谢谢”，刚想收起手机，屏幕上弹出条新消息，是林景逸发来的：“方总让我问你，下午三点的技术评审会，你还参加吗？”

　　周启悦看了眼时间，已经一点半了。她咬碎最后一口饼干，回复：“马上回，来得及。”

　　打车回公司的路上，司机师傅在听评书，刘兰芳的声音洪亮得震耳朵：“穆桂英披挂上阵，刀劈杨宗保……”周启悦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给她讲的故事。那时她总问：“为什么穆桂英要亲自上战场？让男人去不行吗？”爸爸笑着说：“有些仗，必须自己打才解气。”

　　回到公司时，技术评审会已经开始了。周启悦轻手轻脚地走进会议室，方锐霆坐在主位，手里转着钢笔，看到她进来，眼神顿了顿，朝旁边的空位抬了抬下巴。林景逸坐在她对面，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担忧。

　　“抱歉，我来晚了。”周启悦刚坐下，陈曦就从外面探进头，给她递了杯热咖啡，杯壁上还贴着张便签，是陈曦娟秀的字：“加了两勺糖，暖暖胃。”

　　会议正在讨论光伏板的安装角度。张总监坚持用35度角，说这样转换效率最高；刘经理却摇头，说客户觉得35度太陡，影响建筑美观，非要改成15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桌上的矿泉水瓶都被带倒了。

　　“都别争了。”方锐霆突然开口，钢笔在桌面上敲了敲，“周启悦，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周启悦喝了口咖啡，温热的液体流进胃里，舒服多了。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草图：“可以用阶梯式安装，东墙南段用35度，北段用20度，中间做个弧形过渡，既保证发电量，又符合建筑美学。”她指着草图，“这里是模拟的日照分析，北段下午三点后就没阳光了，角度陡不陡影响不大。”

　　张总监推了推眼镜，凑过来看草图：“弧形过渡的承重结构要重新算……”

　　“我已经算了。”林景逸突然开口，从文件夹里抽出张图纸递给张总监，“用钛合金支架，重量比钢制的轻40%，成本只增加5%。”图纸右下角有行小字：凌晨2点测算。

　　周启悦看向他，他正好也抬眼，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林景逸的耳根悄悄红了，赶紧低下头去翻文件。

　　方锐霆看着他们，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敲了敲桌子：“就按这个方案来，张总监协调结构工程师，三天内出详细图纸；刘经理跟客户沟通时，把日照分析带上，他们会明白的。”

　　散会后，周启悦收拾东西时，发现笔记本上多了张便签，是林景逸的字迹：“楼下便利店的三明治买一送一，我帮你带了个金枪鱼的，在你工位上。”

　　她走到工位前，果然看到个用透明袋包着的三明治，旁边还放着瓶热牛奶。窗台上的绿萝被搬了过来，是沈梦琪趁她出去的时候送上来的，新抽的嫩芽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手机突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盛阳光伏的王经理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想请项目组吃饭赔罪，我替你拒了。——方锐霆”

　　周启悦握着手机，突然觉得下午的阳光格外好。她拆开三明治咬了一口，金枪鱼的腥味混着面包的麦香，算不上美味，却让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鸡蛋饼，也是这样朴实的味道。

　　陈曦抱着文件路过，笑着说：“周姐，你看楼下！”

　　周启悦走到窗边往下看，12楼行政部的窗口，孙逸凡正把一盆枯萎的多肉扔进垃圾桶，动作又急又狠。而吴雅琴坐在她对面，偷偷往这边看，发现周启悦在看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绿萝新抽的嫩芽。周启悦想起早上在盛阳光伏的走廊，孙逸凡那句“你总有一天会摔下来”。她轻轻碰了碰那片嫩绿的新叶，心里突然很笃定——就算摔下来，她也能像这绿萝一样，在石缝里照样扎根，照样抽出新芽。

　　手机又响了，是沈梦琪发来的：“周姐，吴雅琴刚才偷偷复印了你留在行政部的笔记本！我看到她把复印件塞进了方副董的办公室，要不要告诉方总？”

　　周启悦看着屏幕，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林景逸送的那张日照分析图上。她慢慢打字：“不用，让她去。”

　　有些窗户没关紧，不是为了进风，是为了让阳光照进来。她知道，真正藏不住的，从来不是秘密，是那些拼命想往上长的力量。

　　楼下的陈阳刚补好阳台的裂缝，正仰头倒水测试堵漏效果，水珠落下时，正好看见18楼的窗边站着个姑娘，她的绿萝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面小小的绿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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