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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思想迷宫”的门
数日的等待像沉入深海的船锚,在沈柠心头坠出沉闷的涡旋。上一次收获的漂流瓶不再是单薄的疑问,瓶底用蓝黑色的钢笔画着精细得如同魔法阵的复杂纹样——螺旋上升的星云缠绕着一座小小的中式歇山顶凉亭的抽象轮廓,亭角还悬着一枚细小的铜铃。这神秘的印痕灼烧着她的指尖,带着不容忽视的执拗。田小甜翻来覆去端详那张纸,啧啧称奇:“这什么高科技防盗标签?还是老头儿的秘密接头暗号?”连向来对这种事嗤之以鼻的林哲远也凝神看了片刻,指尖在纹样上虚空描摹了一下:“空间拓扑结构……或者某种暗示地理位置的抽象地图?” 他那向来清晰的逻辑似乎也在这谜题前暂时碰壁了,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不确定性的折痕。
线索如同幽深的隧道,尽头的光仿佛指向那片灰朴朴的红砖筒子楼群背后——一个与一中沉闷的威严仅一墙之隔、却几乎隔绝了年轻喧嚣的世界。在无数次的绕行与守候后,沈柠终于从巷口踩着三轮车收废报纸的王大爷口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方向:“姓顾的老教书的?喏,最里头那栋,”他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巷子深处几乎被高大杨树阴影完全吞没的一角,“墙头爬满爬山虎那家。脾气怪得像三伏天捂烂的棉鞋,等闲不开门的。”
那扇门成了沈柠世界里唯一的靶心。她背着沉甸甸的真题试卷和那烫手的谜面图案,一次次在巷尾徘徊。那扇墨绿色的铁门永远沉默着,冰冷坚硬,边缘剥落的油漆块如同干涸的痂壳,诉说着长久的封闭。爬山虎织成浓墨重彩的绿网,几乎将整个墙面吞没,连二楼那扇唯一的小窗也被缠绕的藤蔓死死扼住喉咙,只露出一线模糊的玻璃反光。门框一侧,一个方形的旧式牛奶箱锈蚀得严重,底部穿了细小的孔洞,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空洞的眼窝。
又一次带着失败的凉意转身时,巷口斜阳在她离开的路上拉长了枯瘦的杨树影子。巷角一爿不起眼的、几乎没有招牌的旧书店闯入视线,橱窗玻璃积着尘埃,里面的线装书册如沉睡的碑林。冥冥中某种直觉牵引着沈柠走了进去。柜台上方挂着幅泛黄的卷轴,用铁画银钩的行书写着:“问渠哪得清如许”。一个秃顶的胖老头店主正伏在斑驳的柜台后面,用放大镜研究着线装书书页间仿佛在呼吸的虫蛀小洞。听见风铃响,他抬了抬眼,只咕哝了一声,仿佛沈柠是一缕偶然穿堂而过的风。
沈柠的注意力却被角落一个半敞的硬纸板箱攫住了。箱内散乱着一沓沓旧期刊杂志,最上面几页赫然被油墨描画着几道似曾相识的几何曲线——和漂流瓶底那神秘的螺旋星云纹样在灵魂深处共振起来!她的心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老板,这些…还有吗?”她竭力维持平静的尾音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老头慢悠悠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浑浊的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箱子,又定格在沈柠几乎压抑不住期冀的脸上:“没了,就这一堆刚收进来的破烂。”他顿了顿,仿佛那堆废纸带不来更多价值,“怎么,小姑娘对这些旧玩意儿有兴趣?这种图形,”他干瘪的食指戳了戳纸箱边缘那张描着复杂曲线的纸,“好些年前学校图书馆剔下来不要的旧刊里倒见过几回,都画在空白页和扉页上。我记得是…”他眯着眼,像是努力要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一丝线索,“一个姓顾的老先生订的,对,就是后头巷子最里头那家,教外国东西那个!脾气倔得很,他存书的时候,特别叮嘱了别弄乱夹着的草图。”他摇摇头,像是在咀嚼这不合时宜的古怪,末了又补充一句:“他好像……特别看重这些鬼画符。”
答案在此刻铿然落定,每一个字都像凿子敲击在沈柠紧绷的神经上,拼凑出那个只存在于猜测中的“顾教授”模糊却毋庸置疑的剪影。这间弥漫着纸张腐朽气息的旧书店瞬间成了逻辑链上最关键的一环。她几乎是逃出那扇低矮店门的,夕阳滚烫地舔舐着她微颤的脊背。
确认的代价是时间缓慢淤积的煎熬。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周五下午自习课的下课铃声驱散满楼喧嚣,沈柠的心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焦灼地缠在那扇绿色的铁门上。田小甜已经在校门口奶茶店第三遍拨打她的号码,林哲远夹着习题册的目光在稀疏离校的人流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寻扫过沈柠的位置。不能再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沈柠血管里奔涌,书本胡乱塞进书包,她逆着归家的人潮,把自己像一枚钉子楔进那条幽暗的巷子深处,笔直扎向那扇爬满植被的墨绿铁门。
爬山虎的叶子在傍晚薄光里泛起墨玉般的冷调。门上挂着的老式简易门铃按钮周围凝着一圈黑垢,沈柠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指尖距离那冰冷的圆形塑胶还有寸许,心搏撞击着耳膜,震得指尖发麻。就在那微颤的指端即将碰到按钮的瞬间,一阵狂风突如其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卷过狭窄的巷弄,裹挟着沙尘和几片从巷口杨树上粗暴撕扯下的黄叶,猛地撞在那扇墨绿铁门上。锈蚀的门轴发出一声艰涩沉重的呻吟,“吱呀——嘎——”
门,竟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
那开启的幽暗缝隙像一只骤然睁开的、深不可测的眼睛。沈柠的心跳瞬间停滞,随即在胸腔里狂奔如擂鼓。风还在门缝里呼啸,里面黑暗沉沉地涌动着神秘的吸力。她是被风允许的唯一见证者。
是退?还是进?
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奔涌,将那破釜沉舟的决心煮得滚沸。她几乎是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哐当!”门轴发出痛苦的更大嘶吼,彻底洞开!
迎接她的首先并非视线,而是气味。浓烈如实质的陈年旧纸、干涸墨汁与尘土结成的粒子,还纠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木材深处被遗忘的腐朽甜香,瞬间充盈了她的鼻腔,沉重得让人窒息。光线极其吝啬地从打开的门洞灌入,劈开眼前几乎凝固的昏暗,只照亮入口方寸之地,如同刺破混沌的利刃。
眼睛花了数秒才艰难地适应。眼前景象如同从海底打捞起的巨大沉船遗骸内部。书本,无穷无尽的书本!不是整齐排列在书架上,而是如山体滑坡般倾覆、堆叠、蔓延到视野的每一寸角落。地面几乎被淹没,只留下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在书卷间踩踏出的蜿蜒小路。精装的硬壳巨著,泛黄的线装古籍,薄薄的异域期刊,卷边的学术报告,一叠叠堆垒的报纸……高的地方能及沈柠的肩膀,摇摇欲坠,低洼处也如齐膝高的书冢。书的缝隙里偶尔探出一块龟裂的瓷砖地面或是一件被遗忘的、覆满灰尘的木质器皿角落。
空间的四壁同样是立体的书墙,从地面几乎直抵被爬山虎遮盖的昏暗天花板。墙面被压弯了腰的书架分割成无数方块单元。这些“墙”早已超越了容纳的极限,书们从架子上满溢出来,如同倔强的藤蔓四处攀爬,有的干脆以奇特的角度倚靠在别的书堆顶端,或者歪斜地插在更薄的书册之间,构成危险的不平衡夹角。许多书脊磨损严重,书名已经模糊难辨,像古老的墓碑。空气中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微粒,在斜斜进入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视觉被彻底淹没前,沈柠的视线穿透尘雾,猛地撞上房间深处最奇异的核心——那绝不是书本!整面墙壁赫然是一片巨大的、连绵起伏的立体浮雕海潮!材料却非石材木质,竟是无数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质地不同的纸!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稿纸,废弃信封的背面,报纸边缘的空白,甚至超市购物小票……无数废弃纸张被折叠、裁剪、拼贴、粘连,构建出波浪咆哮的立体结构。纸张被刷上了一层清漆之类的东西,在稀薄光线里泛出哑光,凝固的浪潮线条呈现出汹涌的视觉力量。在这片纸海浪涛奔涌的尖峰顶端,钉着一张硬纸卡,上面手写着一行遒劲却略显枯瘦的隶书:“赫拉克利特说:万物皆流,无物常驻。”墨迹早已干涸如刻痕。
而在这片令人心摇神驰的纸浪之下,一张巨大的、斑驳得辨不出原色的老漆木书桌也变成了另一座岌岌可危的“山峰”。书籍、摊开的卷轴、层层叠叠覆盖的纸张几乎埋没了桌面本身。最高处摆放的不是镇纸,竟是一只细白瓷杯,杯口边缘凝着一圈深褐色茶垢,几片枯干的、蜷缩如虫的茶叶末子粘在上面,像是时间凝滞的标本。
更吸引沈柠目光的是书桌边缘悬挂下来的东西。那像是一条奇特的绳结瀑布!无数细麻绳从书桌上方某处垂落,长短不一,末端打着形态各异的结——死结、活结、八字结、水手结……甚至一些辨识不出名称的复杂缠绕。每根麻绳垂落一段距离后,都系着一小块发黄的纸片。大部分纸片空着,少数纸片上极其简略地用铅笔写着难以索解的词语或符号:“φ?σι?”、“δ?ξα”、“洞穴”、“δειλ?α”……微风吹入门洞,那些绳结轻微晃荡,带着下方垂挂的小纸片微微旋转,仿佛一串沉默的、等待破译的思想密码风铃。
这空间早已超出了书房的概念。它是一个被文字、符号、思想重重包裹并内化了的迷宫。每一个角落都无声地尖叫着其主人灵魂的深度与重量。沈柠僵在原地,胸腔被眼前无垠的思想之海填充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裂开来。连时间本身似乎也被这里凝固的书尘所捕获、沉淀。
就在这时,一声苍老低沉却充满惊疑甚至震怒的质问在她身后猛地炸响:
“谁?!”
那声音并非高亢,却带着一股被冒犯圣地的惊怒威严,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进沈柠紧绷得快要断裂的心弦深处。她浑身剧震,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想扭头去看清那声音的来源,同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骤然一滑!不知是踩到了地面某本散落卷角的厚书光洁的书脊,还是踏入了书堆间一处隐蔽的书页虚掩的“陷阱”,她的重心瞬间无可挽回地向后倾去!
“啊!”
伴随着短促而慌乱的惊呼,沈柠的后背直直撞向身侧那座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书堆“山峰”。那倾角陡峭、基石不稳的巨塔似的书堆,如同被点了引爆线,猛地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哗啦啦啦——噼里啪啦——”的崩塌倾泻声!沉重的精装大部头、卷轴的厚纸筒、散装的期刊……它们如同沉睡的山兽骤然醒来,彼此碰撞、滚动、滑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轰然塌方!
书本砸落地的沉闷撞击声、纸张瀑布般翻飞撕裂的尖锐哗响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雪崩般倾泻的书籍和纸片,夹杂着飞扬爆起的呛人灰色尘埃,如同巨浪般猛地朝着房间入口处的光亮地带扑砸而下!
混乱的尘埃云团中,沈柠狼狈地跌坐在一地的书本狼藉之上,手背在慌乱支撑中蹭在粗糙的书页边缘,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碎肋骨。她像一只误入神殿、打翻了圣器的小兽,惊恐地抬头,透过弥漫的、辛辣的灰尘帘幕,竭力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朦胧尘影之中,一个瘦削到近乎嶙峋的身影轮廓清晰地立在门口透入的光柱之内。那身影不高,穿着洗得发灰的深色旧毛衣,背部因为那声惊怒而有些微弓。背光的瞬间无法看清面容,却能感受到两道锐利得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尘埃、穿透昏暗,死死地钉在瘫坐在书堆废墟里的沈柠身上。
那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踏了一步。
一步便踏出了门口倾斜光线的笼盖区域。
一张瘦削刻骨、皱纹深如沟壑的脸庞清晰浮现在沈柠的视野里。苍白的肤色似乎终年未见足够的阳光,灰白色的头发稀疏而倔强地向后梳理。他的颧骨高耸,下颌线条紧抿如钢锉。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眼珠是近乎墨黑的颜色,此刻正燃烧着冰冷而愤怒的火焰,带着洞穿灵魂的审视和一种被强行侵入的、几乎沸腾的震怒,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不像是看到一个冒失的闯入者,更像是看着一个亵渎了他精神坟场的窃贼或蠢物。
四周死寂。唯有尚未完全散尽的尘埃在二人之间那短短数米的空气中无声翻卷、沉降。书本堆塌陷后纸张散落、卷角的细微噼啪声,被放大了十倍般撞击着耳膜。沈柠感觉自己在那双深渊似的目光下被瞬间冻僵,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并在那里被狠狠挤压,胀得生疼。呼吸被扼在喉咙深处。这并非仅仅是物理空间的门被推开。
是思想的迷宫之门在巨大的声响和呛人的灰尘中,被命运无情地撞开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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