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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武昌捷报传开后,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文渊阁接连收到了七份来自湖广其他府县的文书。
张居正将这些文书按在朱翊钧面前的书案上,一份份摊开:“皇上请看,这是襄阳府的,主动请派清丈官员;这是黄州府的,表示已按武昌公示粮价的样式筹备;这是德安府、荆州府……”
小皇帝的眼睛越睁越大。他拿起一份文书,上面盖着鲜红的府衙大印,字里行间都是“仰慕新政”“愿为表率”之类的词句。
“先生,他们……都愿意了?”
“非愿意,乃识时务。”张居正的声音平静无波,“武昌黄家低头,其他人便知道朝廷这次动了真格。与其等清丈官员上门,不如主动呈请,还能落个‘积极响应’的美名。”
朱翊钧放下文书,若有所思:“那……这是好事吗?”
“是好事,也是考验。”张居正在他对面坐下,“主动呈请者,未必真心拥护新政。有些人可能想抢先占个名分,好在清丈时做些手脚;有些人可能表面配合,暗中阻挠。皇上,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不够则不熟,火候太过则焦糊。”
“那该如何掌握火候?”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份新拟的章程:“臣已命吏部、户部、都察院抽调干员,组成十二路清丈特使,分赴湖广各府。每路皆如武昌例,以科道、户部、都察院三司人员组成,互相监督。此外……”
他顿了顿,看向朱翊钧:“臣请皇上明发第二道谕旨。”
“第二道?”
“第一道谕旨定调,第二道谕旨定规。”张居正将章程推过去,“皇上可谕示湖广百官:凡主动配合、清丈属实者,记功一次,优异者擢升;凡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罢黜问罪;凡公然抗命、煽动民变者,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朱翊钧看着章程上条分缕析的赏罚条款,忽然明白了什么:“先生这是……要把规矩立在前面。”
“正是。”张居正眼中露出赞许,“有武昌的先例,有皇上的明旨,有详细的章程。如此,清丈官员行事有据,地方官员应对有方,百姓观望有心——这便是‘火候’。”
小皇帝重重点头,提起朱笔,在章程末尾批了个“可”字。
批红落下时,窗外春光正好。文渊阁庭院里的老槐树发了新芽,点点嫩绿缀在枝头。
然而新政推得越快,暗处的阻力也来得越急。
三日后的大朝会,当张居正奏报湖广清丈进展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幼孜出列了。
“臣有本,弹劾首辅张居正三大罪!”
“其一,擅改祖制!洪武定制,鱼鳞图册十年一造,今张居正命年年清丈,劳民伤财,此其罪一!其二,妄动粮价!官仓采买之价乃国朝机密,今公之于市,若有奸人据此窥测虚实,危害边防,此其罪二!其三,僭越专权!以巡抚先行处置之权代朝廷决断,此开地方坐大之端,其罪三!”
三条罪状,条条诛心。
满朝文武屏息,目光齐刷刷投向丹陛前的张居正。
紫袍玉带的首辅纹丝不动,待李幼孜话音落下,才缓缓转身:“李大人所言,句句在理。”
这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幼孜一愣。
“然而,”张居正声音陡然转沉,“李大人口中的‘祖制’,是洪武元年的祖制。敢问李大人,洪武年间天下田亩几何?如今几何?洪武年间官田民田各安其分,如今多少官田被侵,多少民田被隐?时移世易,若一味墨守百年前成规,与刻舟求剑何异?!”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至于粮价公示——武昌公示三日,米价下跌五文,百姓安心,奸商敛手。这,便是最好的答案!若说有人借此窥测虚实,那我倒要问:我大明国库丰盈,边军强盛,有何不可示人?遮遮掩掩,反而让百姓猜疑,让小人作祟!”
“你……”李幼孜气得发抖。
“还有这第三条。”张居正不再看他,转向御座躬身,“予巡抚事权,是皇上圣明独断!皇上谕旨中写得明白——予其事权,亦课其责任。更有巡按御史监察制衡,何来地方坐大之说?李大人,您是没看皇上的谕旨,还是……看了装作没看见?”
最后一句,锋芒毕露。
就在这时,朱翊钧开口了:
“李大人”
满朝目光瞬间聚集到龙椅子上。十岁的小皇帝站起身,虽然身形尚小,声音却异常清晰:“朕的谕旨,李大人看过了吗?”
李幼孜扑通跪下:“臣、臣自然拜读过……”
“那谕旨的第二条,写的什么?”
“这……”,李幼孜额头冒汗。
“朕背给你听。”朱翊钧一字一句,“‘凡清丈之事,巡抚主理,巡按监察。巡抚处置失当,巡按可直奏;巡按徇私不报,巡抚亦可参劾。二者互制,共赴国事。’——李大人,这‘互制’二字,你是没看见,还是看不懂?”
死一般的寂静。
“李大人。”珠帘后,李明徽的声音缓缓响起,“哀家倒想问一句——您是担心国库虚实被人知道,还是担心……别的事?”
这话问得微妙。满朝文武都竖起了耳朵。
李幼孜脸色一变:“太后何意?”
“哀家记得,李大人是江西吉水人。”李明徽的声音不疾不徐,“令郎如今在户部贵州清吏司任职,可对?贵州的粮价账目,这些年好像一直没清明白。”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李幼孜瞬间脸色煞白。
朱翊钧看着这一幕,忽然全明白了。李幼孜反对公示粮价,不是真的忧心国事,是怕这个口子一开,他儿子经手的那笔糊涂账会被翻出来。
“太后明鉴!”李幼孜扑通跪下,“臣、臣绝无此意!”
“有没有此意,你自己清楚。”李明徽的声音冷下来,“新政推行,关乎国本。凡有益于民、取信于民之举,朝廷自当坚持。若有谁想以冠冕堂皇之词,行阻挠新政之实——哀家与皇上,眼里都看得明白。”
“皇帝。”她唤道。
“儿臣在。”
“李大人年事已高,记性也不好了。传哀家的话——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幼孜,年老昏聩,不堪任事,着免去本职,以原品致仕。”
“臣……谢太后恩典。”李幼孜伏在地上,声音发颤。
“拖出去。”李明徽淡淡道。
两名锦衣卫上前,将瘫软的老臣架出暖阁。脚步声远去,留下满朝死寂。
朝会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
张居正奏事时,再无人敢公然质疑。只有几位老臣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忌惮,有不甘,也有深深的忧虑。
散朝后,朱翊钧直奔慈宁宫。
暖阁里,李明徽正在修剪一盆兰草。见他进来,头也不抬:“皇儿今日在朝上,学到了什么?”
“儿臣学到了……”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学到了看人不能只听他说什么,要看他为什么说。”
剪刀轻轻剪下一片枯叶。
“还有呢?”
“还有……母后好厉害。”小皇帝眼睛发亮,“您怎么知道李大人的儿子在户部?怎么知道贵州的账目不清?”
李明徽放下剪刀,净了手,在炕边坐下:“冯保告诉哀家的。东厂这些年,不是白吃饭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朱翊钧却听出了背后的分量。
“皇儿,”李明徽看着他,“治国光靠仁义道德不够,还得知道人心里想什么,手里有什么。李幼孜为什么反对?因为新政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公示粮价只是开始,接下来清丈田亩、重定税则,会动更多人的蛋糕。”
“蛋糕?”
“就是利益。”李明徽换了个说法,“他们舍不得嘴里的肉,所以会想尽办法阻挠。有的明着来,像刘台;有的暗着来,像李幼孜。你要学会分辨,也要学会应对。”
朱翊钧认真听着,忽然问:“那……如果下次儿臣在朝上,母后不在,儿臣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让李明徽怔了怔。
她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经开始思考独立执政的事了。
“首先,沉住气。”她缓缓道,“不要急着反驳,先听他把话说完。其次,抓住要害——他反对的理由是什么?这个理由站不站得住脚?最后,想清楚你的底线。什么事可以让步,什么事必须坚持。”
她拿过纸笔,写下一行字:“皇儿记住这九个字: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心。”
朱翊钧接过纸条,小声念了一遍,郑重地收进袖中。
“母后,”他抬起头,“儿臣能……能问张先生这些事吗?”
“当然能。”李明徽微笑,“张先生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臣子。有什么疑惑,尽管去问。不过记住——你是皇帝,最终做决定的是你。张先生可以给你建议,但不能替你决定。”
小皇帝用力点头。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春意越来越浓了。
次日午后,朱翊钧又去了文渊阁。
这次他没带信,带了一副棋。
张居正有些诧异:“皇上这是……”
“学生想和先生下一局。”朱翊钧将棋盘摆在书案上,眼睛亮晶晶的,“母后说,治国如弈棋。学生想看看,自己能想到第几步。”
张居正笑了。他在对面坐下,执黑先行。
棋局缓缓展开。起初朱翊钧落子很快,渐渐便慢了下来。张居正则始终从容,每一步都经过深思。
下到中盘,朱翊钧忽然问:“先生,昨日朝上李大人所言,学生事后细想,其实有些道理。粮价账目公示,若真被有心人利用,确有可能窥探国库虚实。先生当时……可曾想过这一点?”
张居正落下一子,才道:“想过。”
“那为何……”
“因为利弊权衡。”张居正看着他,“皇上,治国没有万全之策,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公示粮价,确有风险,但不行新政,国家必亡。臣选择冒险,是因为这个险值得冒。”
他顿了顿,指向棋盘:“就像这局棋,皇上刚才那步棋,看似守住了边角,实则放弃了中腹大势。有时候,退一步看似安全,实则失了先机。”
朱翊钧盯着棋盘,恍然大悟。
“还有,”张居正继续道,“李大人所言,乃是假设‘有心人’存在。可皇上想过没有——若朝廷行事光明正大,百姓安居乐业,又哪来那么多‘有心人’?反倒是朝廷自己遮遮掩掩,才让百姓猜疑,让小人有机可乘。”
这话如醍醐灌顶。
朱翊钧怔了半晌,忽然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受教。”
“皇上请起。”张居正扶住他,眼中满是欣慰,“皇上能想到这一层,已胜过朝中大半官员。假以时日,必成明君。”
棋局继续。这一次,朱翊钧下得更加沉稳。
窗外日影西斜时,棋局终了。张居正胜了七目。
“先生棋艺高超。”朱翊钧诚心道。
“不是臣棋艺高超,是皇上心有大善。”张居正收拾棋子,缓缓道,“皇上每步棋,都想尽量减少杀伤,谋求两全。这是仁君之心,难得可贵。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时候,棋局如朝局,不得不弃子。”张居正看着他,“新政推行,必有人受损。那些贪墨的官吏,兼并的豪强,他们的利益必须触动。皇上要有这个准备。”
朱翊钧沉默良久,重重点头:“学生明白。”
他收起棋盘,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先生。”
“皇上请讲。”
“谢谢您。”小皇帝认真地说,“谢谢您不嫌学生愚钝,肯教学生这些。”
张居正怔了怔,躬身还礼:“此乃臣之本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五日后,一封来自南京的奏章,在朝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奏章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所上,洋洋洒洒三千言,通篇只为一件事——弹劾张居正“违背祖制”。
乾清宫东暖阁里,李明徽看着这封奏章,冷笑一声:“终于来了。”
朱翊钧凑过来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说先生‘变乱祖制’……可太祖皇帝《大诰》里明明写着‘凡赋役,务在均平’……”
“他们不会提这个。”李明徽指着奏章上一段,“你看这里——‘洪武定制,鱼鳞图册十年一造,今张居正命年年清丈,劳民伤财,此其一罪;太祖定赋,分夏税秋粮,今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折银征收,此其二罪;成祖定规,官田民田税各有差,今张居正一体清丈,此其三罪……’”
她放下奏章,看向张居正:“张先生,你怎么看?”
张居正神色平静:“余懋学所言,句句属实。”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臣确实改了祖制。”张居正缓缓道,“因为洪武年间的祖制,到今天已经行不通了。鱼鳞图册十年一造?可如今豪强兼并,土地流转,十年间田亩早已面目全非。夏税秋粮实物征收?可百姓运粮耗损,官吏层层盘剥,到朝廷手中十不存五。官田民田税各有差?可多少官田被豪强隐占,多少民田被投献诡寄……”
他看向朱翊钧,目光如炬:“皇上,祖制是死的,时势是活的。若一味墨守成规,则国必亡。臣改祖制,不是不敬祖宗,是要保住祖宗留下的江山!”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朕明白了。”
他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道:“祖宗之法,因时而变。朕观新政,利国利民,当继续推行。余懋学妄言惑众,着降三级调任。”
批红落下,少年天子放下笔,看向张居正:“先生,这样可好?”
张居正躬身:“皇上圣明。”
李明徽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欣慰。
然而她心里清楚,余懋学只是个开始。南京那边,反对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那里是留都,是无数致仕官员、闲散勋贵的聚集地。新政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当夜冯保便送来密报。
“娘娘,南京那边……不太平。”老太监低声道,“余懋学上奏后,南京六科十三道接连有人附议。还有消息说,几位致仕的老臣正在串联,准备联合上书。”
李明徽看着密报,神色平静:“都有谁?”
“原南京吏部尚书王本固,原南京右都御史吴时来,还有……魏国公徐鹏举。”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李明徽挑了挑眉。
魏国公徐家,是大明开国功臣徐达的后人,世代镇守南京,在勋贵中影响力极大。连他们都出面了,可见反对势力下了血本。
“张先生知道了吗?”
“元辅已经知道了。”冯保道,“他让老奴转告娘娘——南京之事,他自有应对,请娘娘不必过忧。”
李明徽笑了笑。她知道张居正的意思——这是他的战场,他不想让她过多介入。
可她怎么可能不忧?
“冯保。”
“老奴在。”
“派人去南京,查清楚这些人私下有什么勾当。”李明徽声音转冷,“尤其是魏国公府——他们家那些侵占官田、私设税卡的事,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老奴明白。”
冯保退下后,李明徽独自站在窗前。
夜色沉沉,宫灯在风中摇曳。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湖广只是试点,全国推行才是大考。而南京的反对声浪,不过是这场大考的前奏。
偶像,这一关,你过得去吗?
不过没关系,你过不去,我会帮你过。
这大明的天,必须得变。
她转身走回书案前,摊开纸笔,开始写一份名单。
名单上,是那些在湖广清丈中表现出色的官员——周思敬、周弘祖,还有其他几个名字。
这些人,是未来的种子。
她要记住他们,保护他们,栽培他们。
为了张居正的改革能延续,为了万历将来亲政时,不至于无人可用。
窗外的更鼓响了。
三更天了。
新的一天,又将是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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