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我天真

　　小提琴是周艺浓的人生中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事。
　　领她走进这扇门的，是裴既的母亲。

　　离港的家族利益纵横交错，周裴两家祖上世交。裴家的存在，更像是周艺浓的第二个家。
　　记忆里，裴既母亲的面容已然模糊，只留下一团温和的光晕。她并非是一个温婉的母亲，更像是两人成长中的良师。
　　家族联姻而形成的家庭，或许没有那么多的爱，但无论裴父裴母，都对自己唯一的接班人注入了百分百的重视。裴母宽和耐心，却只是对周艺浓。对待裴既，她也总是皱着眉头严谨地指出裴既的不足。

　　父亲忙于工作，而母亲沉溺于社交。她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却不喜欢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她觉得他们太幼稚。
　　她站在裴既家楼下，身旁是同龄的孩子，吵嚷着去哪里玩。舒缓如流水的琴声从洋房二楼的窗口流淌下来，她就这样仰望着，看见了女人平和的笑容，朝她招手。
　　弹琴的裴既像是一个小王子。

　　周艺浓总是缠着这个长自己两岁的小哥哥陪自己玩，但他实在太忙了，只能带着因无法满足她的要求而感到愧疚的笑容，放下琴盖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现在很忙，一会再陪你玩好吗？”

　　在不同的补习班之间辗转，抽空学习社交礼仪，还要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钢琴。
　　小裴哥哥是周艺浓见过最厉害的人，好像什么都会，无论对谁都很有礼貌。与其和那些小屁孩玩，周艺浓还是选择托着下巴在这里听裴既弹琴。
　　“小浓有什么爱好？”
　　女人蹲下身子，平视女孩的眼睛，那是一双漂亮清灵的眼，不被尘世间的欲望裹挟，带着世间独有的天真。

　　年幼的周艺浓眨了眨眼：“什么是爱好？”
　　“嗯，”女人沉思了片刻，指了指弹琴的裴既，“小浓喜欢听哥哥弹琴吗？”
　　“喜欢！”周艺浓使劲点点头，“小裴哥哥谈的琴，很好听。”
　　“那你想不想学钢琴，阿姨教你？”
　　“有没有什么和这个一样的，”小小的她努力表达着，手指向钢琴，“但又不太一样的。”

　　女人竟奇妙的懂了，从琴房取出一把精致的小提琴。阳光下，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只一眼，周艺浓便爱上了这个前所未见的玩具。
　　“要不要试试这个？”
　　“好。”她认真的点点头。

　　没想到一坚持就是好几年。
　　那年裴既因为繁重的学业，放弃了钢琴。周艺浓在为参加的第一个比赛做准备，拉完一首曲子后兴致勃勃的问他，自己谈得怎么样。
　　多日来不间断地学习，三点一线的连轴转生活，少年如一根紧绷的弦，眼神里流露出的疲惫叫人心疼。却也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永远不会缺席。
　　他轻轻鼓掌，眼神带着赞许，“小浓很厉害。”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含义的夸奖。
　　他的眼神深邃难以言明，对周艺浓来说太过复杂，她读不懂。
　　“能坚持下来，真的很厉害。”

　　思绪被拉回现实。
　　她坐在沙发上，摩挲着指尖的硬茧。私密茶室的雅座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令人闻之心不自觉沉静下来，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场所。

　　华尚乐团的经纪人赵远，和她约了今日的时间。甩给她这个地址后，她便在此等了十几分钟。
　　这家茶楼装修典雅别致，客人寥寥，墙上挂着水墨书画，看起来颇有韵味。
　　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男人踩着点准时赴约。

　　他洒脱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毫无记忆点的中年面孔。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将算计毫无保留的眼神。带着商人的精明，从上到下将周艺浓打量了一遍，像是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女人的外形条件优越，上身穿着质感良好的丝绸衬衣搭配西装裤，随性中带着些许妩媚。
　　他早已提前了解过她的情况。家境优渥，却不被家人支持。才华得不到发展的舞台，因此她坐在了这里，眉宇间带着骄傲的人，渴求一个交谈的机会。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掌控的商品，她身上有太多变量。
　　他几乎是当即便做出了判断，如果不是因为裴总的关系，赵远绝对不想摊上这等麻烦事。

　　“你好。”
　　两人礼貌性握了握手，周艺浓大方地坐在对面，任他的目光如何打量，淡定自若喝了一口咖啡。
　　赵远碍于裴既的情面来见她，心里却早就做好了打算。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周小姐，你的情况裴总大概跟我说了，但很抱歉我们乐团可能……”
　　虽然看上去态度诚恳认真，但不难看出其背后的敷衍。
　　“谢谢您抽出时间，我理解您的难处。”周艺浓似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幕，淡淡地笑了，那笑声柔且坚定，她温和地打断赵远的话。
　　“但我今天来，不是向您讨要一个结果的。我想和您谈谈。”
　　闻言，对面男人的脸上闪过片刻错愕，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仅从一个音乐的热爱者角度，谈谈我对华尚的理解。”

　　赵远挑挑眉，似乎燃起一丝兴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周艺浓从包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递在他的面前。
　　“这是我在国外留学时的几次演出，在邮件中也附件了视频，但还是希望能亲耳听到您对我的演出做出评价。”
　　男人微微一怔，接过ipad。

　　视频中的女子看上去比如今更青涩几分，站在舞台中央却丝毫不生疏，落落大方地深深向台下的观众鞠躬，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舞台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便成为这一场演出的唯一主角。从她的指尖所流淌出的琴声，时而热烈，时而悲凉，付诸了她的所有感情。
　　更令赵远感觉意外的，是另一段视频。视频像是用手机随便拍摄的，先是一阵摇晃，待镜头稳定下来，聚焦在女生身上。她穿着简单的涂鸦半袖，笑着将书包扔给旁边的男生，两人配合默契，女生朝镜头比了个OK的手势。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即兴演出，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怯意。
　　琴声轻快灵动，像是一只从山涧飞往城市的雀，一路高唱。

　　赵远的眼底掠过一抹惊艳，又看完了其他的几个视频。无论是独奏和合奏，周艺浓的技艺都无可厚非，表演时她的身上总能迸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带着无穷而蓬勃的生命力。
　　她是有天赋的，无论是对小提琴还是舞台。
　　因此才有恃才傲物的底气，这不源于任何事物或是任何人。
　　赵远可谓是惜才的。
　　她能带给乐团巨大的价值。

　　但想到上面的压力，男人仍显犹豫，从一开始的坚定，到现在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决断。
　　周艺浓从屏幕的倒影中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松动，趁势而上，“我注意到乐团上个乐季的巡演，乐评人对《梁祝》的演绎赞不绝口，但对下半场的现代曲目评价略显平淡。”

　　她略微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认为问题在于声部之间过于强调融合，反而显得音乐张力不足。过于注重效果而忽略了情感本身，刻意回避矛盾。
　　听说乐团下个乐季有意向排演希拉里哈恩的《巴黎音乐会》专辑曲目，里面的普朗克《小提琴奏鸣曲》对独奏和乐团配合要求极高，”
　　“您也在录像中看到了，我曾在毕业音乐会上完整演奏过这套曲目，效果达到了我理想的预期，但我仍希望能有更高的突破。”
　　选择她是一个冒险的举动，或许是要费一些力气的。
　　但赵远觉得，这个决定是值得的。

　　只不过说服其他乐团的高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艺浓淡淡笑道：“我知道您的顾虑，我也不需要您给予我什么承诺。我只请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安排我参加乐团的下一次排练，作为临时乐手参与一首曲子。让上面来做决定，是否选择将我留下。如果我和乐团的融合度达不到您的要求，我绝不会打扰。”
　　赵远的眼神里充满赞赏。

　　“但我听说，你的父亲并不支持你的音乐事业。”
　　这也是赵远最担心的，他相信女人有这个实力说服众人。但周家家大业大，在他与华尚同舟共载的时刻，他不希望这艘稳当的船遇到什么风波。
　　“这是我的事业，我的选择。”她语气坚定，不容让步，“他们会尊重我的决定的。”
　　赵远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野心。
　　此刻他着实有些钦佩这个年纪尚轻的女人，一改初见的敷衍和轻蔑，赵远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对人才的欣赏，“确实如裴总所说，你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小提琴手。”
　　周艺浓面对赞美淡然接受，“能得到您的夸奖也是我的荣幸。”

　　正事解决了，赵远喝了一口茶，吹散上面漂浮的茶叶，他很好奇周艺浓与裴总的关系。
　　翻看她表演的视频，赵远不是没有注意到她身旁那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男生张扬洒脱，同她身上穿着同款的涂鸦短袖，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女人肩上，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熟络，举止亲昵。
　　或许是他想多了。
　　赵远想起男人打来的那通电话，在商界叱咤风云的裴既，既然会以一场不求任何回报的投资来换取这场面谈。
　　“当然，谈话的结果由您决定。我要做的，只是为她获取这次和您谈话的机会。”
　　是什么样的关系，值得他大费周章。

　　谈话结束后，走出茶楼在楼下与对方挥手道别，目送着对方扬长而去。周艺浓终于长舒一口气，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准备一下，今晚的酒我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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