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歌唱

　　（一）

　　在那遥远的村庄里，流传着女巫的恐怖传说。

　　她常年独居在高塔上，白天几乎不出门，但每到深夜，她都会偷走婴儿、诅咒男人、用少女的血保持青春。

　　高塔的草药园中长着一篇莴苣田，传闻孕夫只要吃下这些莴苣，就能生出美丽健康的孩子，人们都无比好奇，又因女巫的恶行望而却步。

　　但总有一些挑战禁忌的人。

　　最初，农夫只是想给家中怀孕的妻子带去一些莴苣，便试图潜入。

　　在成功盗取一次莴苣后，农夫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一撮，两撮，最后直接带着药篓前去。

　　但上天不会永远眷顾他，他最终还是被女巫抓到。

　　面对农夫的百般求情，女巫最终宣判：

　　“用你妻子腹中的孩子，来换取你的性命吧。”

　　纵有百般不舍，他们还是交出了那个孩子。

　　女巫将孩子带回高塔，给她取名为莴苣。

　　（二）

　　莴苣在女巫的抚养下长大。

　　女巫教她识字、草药和星空观测，她能够从各种书籍中了解世界，唯独被禁止踏出这座高塔。

　　莴苣眼中的世界，只有从窗户向外眺望到的——一望无际的天空与地平线。

　　每当她看向窗外时，身边的女巫都会吐出冰冷的警告：

　　“不要对外界抱有期待，他们会因我的身份伤害你。”

　　心中的热情之火被浇灭，莴苣只能收起这份好奇。

　　随着年岁增长，莴苣出落得越发美丽，更引人注意的，是她那一头灿金色长发。

　　自莴苣出生起，女巫便一直不允许她修剪头发，如今，她的头发长度已经能从塔顶直铺到地面。

　　女巫从来不会打开高塔的门，每日来找莴苣时，都会在塔下高喊：

　　“莴苣，莴苣，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

　　这时，塔顶上的人就会将自己耀眼的金丝解开，绕在窗口的挂钩上，放下二十厄尔的长度，女巫便能顺着那头发爬至塔顶。

　　当清晨的阳光攀上窗台，她才会离开，留莴苣一人在空旷的塔内。

　　离开前，女巫会为她梳好散开的金发，在日复一日的梳理过程中，她会在莴苣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记住，头发是你的力量，也是你的锁链。”

　　（三）

　　某日，一个王子路过这片村庄。

　　他看见村庄中的那座高塔，心生好奇，骑着马前往拜访。

　　但无论他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开着的门。

　　就在王子准备离去时，他听见塔顶传来的，悠远又动人的歌声。

　　多么美的歌喉呀！他感叹。

　　能唱出这般动听歌谣的，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

　　于是他放下行囊，耐心地留在塔底，直到午夜降临。

　　他亲眼看见，女巫让塔顶的美人放下长发，步步攀上高塔。

　　等到第二天，他偷偷跑到塔底，学着女巫的样子朝天上喊道：

　　“莴苣，莴苣，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

　　塔顶上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那熟悉的金色长发垂了下来。

　　王子步步攀上高塔，终于看见了歌声的主人。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美丽动人。

　　莴苣惊愕地望着这个陌生男人，问：

　　“你是谁？怎么会来的这里。”

　　王子露出和善的笑容，向她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包括他的身份，他是如何被歌声吸引，如何对眼前的莴苣一见钟情。

　　天真羞涩的莴苣从未真正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位博学多识的塔外来客马上俘获了她的心。

　　“你知道吗？高塔外的世界是如此精彩。”

　　听到这句话，莴苣垂下自己的眼睫，黯然道：

　　“可惜我无法离开这里。”

　　王子怜惜地看着眼前的美人，认真问道：

　　“我要如何才能带你离开呢？”

　　莴苣摇了摇头。

　　“我的爱人，女巫她从不会打开高塔之门，我只能用头发帮助你下去。”

　　王子的眼中流露出不舍。

　　“真的没有办法吗？”

　　莴苣认真地想了想，说：

　　“你若真心爱我，下次来的时候，请带一把匕首和绳索给我吧。”

　　王子立刻答应了。

　　莴苣与王子就这样保持着每日的交流。

　　（四）

　　这些日子，女巫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莴苣总会拆下一部分窗帘，编织成各样的织品，同时，她还会将吃剩的面包屑捏成指南针的形状。

　　种种不正常的迹象皆指向一个答案。

　　那天，在离开高塔后，女巫又偷偷折返。

　　她看见了一个男人学着她的样子，利用莴苣的力量爬上高塔。

　　大发雷霆的女巫将王子丢到了荒漠中。

　　等她折返回塔顶，莴苣早已编织好逃脱的绳索，高高地挂在窗台的挂钩上。

　　但她没有走，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台边，似乎是等着什么。

　　女巫一看就知道，她还心有期待。

　　她发了疯似的清理着屋内的痕迹，并朝窗边的莴苣吼道：

　　“你以为他爱你？他连你的头发都能卖给皇家博物馆。”

　　在流放他的路上，惊吓过度的王子口不择言，边忏悔边大喊是莴苣主动诱惑自己。

　　那些宣之于口的话语，无不透露着他只是以猎艳之心哄骗高塔上单纯的少女。

　　愤怒的女巫戳瞎了他的双眼，任由他在荒漠中自生自灭。

　　望着女巫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莴苣却坦然笑道：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

　　疯狂的女巫像被施了定身魔法般，怔怔地看着她。

　　莴苣面色不改，一字一句道：

　　“您看到的那些破绽，都是我主动暴露的，为的，就是今天。”

　　“您说他对我从未有过真心，我当然知道，他的深情戏码是如此漏洞百出——但我需要他的匕首。”

　　女巫颤抖着看着她，发出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非要离开？我从未骗过你，外面是如此危险！”

　　莴苣直视着她惊慌的双眼。

　　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抚育她长大的人，是教会她无数知识的人。

　　她是女巫，是老师，是母亲。

　　莴苣深深叹了口气，用温柔的语气，道：

　　“您曾被污名伤害，但——我不想因恐惧而活。”

　　（五）

　　在这片美丽的村庄里，曾有一位热心的助产士。

　　她拥有丰富的草药知识，精通高深的占星术，总是对村庄中的人们施以援手。

　　助产士在家园中种下一片莴苣田，而那些莴苣，正是她研发出的，能够强身健体的草药。

　　或许是因为她过于独立，又或许是她触碰了女性的身体禁忌，博学的助产士被村民们曲解成研究巫术的女巫，而那片曾造福无数人的莴苣田，成了一种承载她巫术的诅咒之物。

　　村民焚毁她辛苦编撰的草药书，以恶毒的巫婆来辱骂她。

　　面对一声声的“怪物”，助产士默默走入那座无人踏足的高塔。

　　从此，只剩这座象征着不幸的高塔，以及塔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巫。

　　而在女巫闭门不出后，村庄中却传出一个说法——高塔下的莴苣田，吃下便能生出健全的孩子。

　　人们厌恶她的存在，又渴望她的力量。

　　“您曾被污名伤害，但我不想因恐惧而活。”

　　莴苣的话语重重地敲打着她的心。

　　女巫比谁都清楚，她发自内心地爱着莴苣，但心中的恐惧与仇恨，又促使自己束缚住她。

　　在莴苣的温柔注视下，她竟说不出一句话。

　　她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带大的姑娘，拿起那把匕首，金发在她指尖流淌成沙。

　　“您总说这是锁链，”莴苣注视着手心的长发，“可锁住我的从来不是它。”

　　她利落地砍下了那美丽的金色长发。

　　刀光落下，女巫仿佛听见数十年时光断裂的声音。

　　落地的发丝化作金色的藤蔓。

　　——长达十几年的魔法失效，锁链在这一刻破碎。

　　匕首是他人带来的，但，割断这一切力量来自她自己。

　　女巫拾起地上一段金藤，藤蔓在她掌心化作尘埃。

　　她看向眼前坚毅的姑娘，那双美丽的眼中早已写满决心，这不是她能阻止的。

　　更何况，她真的想阻止吗？

　　自己筑起的高塔，不过是一座更大的摇篮。

　　“你知道吗......在你出生那年，是你的父亲哀求我带走你，他声称自己养不起女儿，实则是怕被我牵连。”

　　女巫回忆着，轻声吐露着当年的真相。

　　“你的母父抛弃了你……我带走你，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会让你成为第二个我。”

　　她闭上双眼，泪水就这样滑落。

　　“他们说我是怪物，可怪物从不会为了自保抛弃孩子。”

　　过去数年里，她曾无比憎恨这一切，但所有的怨恨到头，仍是最初的迷茫。

　　迷茫的自己就这样被抱住了。

　　莴苣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温柔的动作就像过去十几年里，她无数次地为她梳头那般。

　　“我知道的，母亲。”

　　她在女巫耳边喃喃。

　　“您用高塔保护我，却忘了问我是否愿意为'安全'交出自由。”

　　怀中的身体是如此温热，手臂的动作又是如此温柔。

　　莴苣紧紧与她相拥，眼含热泪。

　　“您给了我知识和生命，但现在，我要自己定义'莴苣'是谁。”

　　（六）

　　莴苣走出了这座高塔。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触碰高塔的门，在推开门的瞬间，她发现它早已锈蚀。

　　门把手上刻着女巫过去的名字——助产士莉莎。

　　莴苣用手指擦掉上面的灰尘，拂去了过去十几年的尘埃。

　　她背着行囊，迈出最后一片阴影，来到阳光下。

　　母亲站在塔顶目送她离去。

　　似是感受到那遥远的目光，莴苣转头，望向她的来处。

　　——那座曾困住她们数十年的建筑，再也无法囚禁任何人。

　　高塔之门从未关上，它将永远为她们敞开。

　　她忽而想起临行前，母亲对她最后的教诲：

　　“记住，所有童话都是谎言——除了你亲手写的那一个。”

　　短发在风中扬起，莴苣大步走向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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