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金如火

　　23号下午，肖燃还有一场秀要走。等她回到后台换好衣服，已经6点45了。她也不着急，反而先坐着歇了十分钟，直到助理小李委婉地提醒她5分钟之后还有个聚会。

　　“急什么。”肖燃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早就看到张翎羽在群里@了她好几遍，问她到哪了，但她没有回复。

　　肖燃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跑去找设计师了。这位设计师很有名，被很多模特和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肖燃耐心地等，等到人差不多散尽了才上去攀谈。最后，她叫小李帮她跟设计师合影一张，随后马上发了微博和ig，顺便同步朋友圈。之后她才回复张翎羽：就来。

　　7点25分，肖燃和最后一批模特们一起走出秀场。门外的记者仍然坚守最后一班岗，闪光灯起起落落，肖燃一边微笑一边冲镜头挥手，风采不亚于明星。这些照片也很快被传到网上去了。

　　7点45分，肖燃到达了约好的餐厅，她姗姗来迟，是最晚的一个，开胃菜已经上过了。

　　“真不好意思，有点工作耽搁了。”她穿着定制的休闲西装走到桌子旁边，对着大家笑。没有人能忍住不看她。

　　隋和最先把头扭开。古灵悄悄哼了一声。张翎羽站起来笑着说：“罚酒罚酒！不罚说不过去，让我们等了好半天。”

　　肖燃没有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这次先放过你。”张翎羽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入席。肖燃坐在Coco旁边，正对面就是隋和。隋和低着头，不是看手机就是切食物，但她其实一直在观察肖燃，肖燃对此很清楚，因为她对目光和镜头都很敏感，这是职业病，或者反过来说，这一点才成就了她的职业。

　　“我们刚刚在说，下个月的封面想请隋老师来拍。”张翎羽对肖燃说，“正好时装周刚结束，我想做一个咱们国内模特的专题，看看你的时间，Coco她们都没问题。”

　　“这个啊，”肖燃随意地说，“你得问问王春姐，可能还有其他安排呢。”

　　张翎羽碰了个隐形的钉子还没说话，古灵先嗤地笑了一声，随后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好像刚才不是她在笑似的。

　　肖燃泰然自若地大吃大喝，不在意张翎羽，也不在意古灵，反正说了这么一通，她心里爽得很。

　　18岁的时候肖燃参加模特大赛，张翎羽是当时的评委之一，给她打了低分。后来肖燃在国外跑时装周，每天面试、每天失败，她知道张翎羽认识一些品牌的设计师，所以想让她帮忙争取机会。肖燃砸锅卖铁几乎花掉所有积蓄送给张翎羽一个香奈儿的包，结果因为刚好过了一季，被张翎羽怀疑是二手。她不仅没帮肖燃，还把这件事拿到饭桌上讲了好几年，直到肖燃混出了名堂，也成了她的座上宾，她再也没有讲过。

　　Coco笑着打圆场：“翎羽姐邀请那肯定都有时间，没时间也能挤出时间。”

　　张翎羽点点头：“隋老师说这次想用一种实验性摄影的方式来拍，是吧？”

　　隋和抬起头，说：“对，用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算是融合了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比如拼贴艺术和波普艺术之类的。其实很多是上个世纪就流行的概念，只不过现在欧美这边又旧话重提了。但不同的是以现在的技术能做到更多，有更多碰撞，更多阐释的空间。它不再仅仅是概念的堆叠，而要突出一种撕裂感、一种现代性，是秩序的重建，这也是我对现在的世界的一种理解吧。”

　　她说了这么多，肖燃一句没听懂，不过无妨，她知道拍照的时候隋和只会说，你这样摆你那样摆。

　　隋和说完，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张翎羽马上夸赞道：“不愧是隋老师，涨知识了。”

　　这回轮到杜灵犀翻白眼了。在对隋和的看法上，杜灵犀和古灵大相径庭，古灵觉得隋和蛮有腔调，杜灵犀却认为她装腔作势。可惜杜灵犀这次恰好坐到了隋和和古灵中间，她用手挡在脸颊两边，对着肖燃学隋和刚才夸夸其谈的样子。肖燃被她逗笑了，又极力装作没有笑。

　　隋和脸色很难看，她不动声色地瞪了肖燃一眼，又去切盘子里已经切烂的东西。真是对牛弹琴，她在心里骂，什么臭鱼烂虾都跑来混时尚圈了，没文化真可怕，她们根本不懂艺术、不懂时尚更不懂文化，一群乌合之众！

　　骂完，她心里稍安。只是一次无聊的聚会而已，她的主场不在这里。她还是更喜欢文化人，譬如作家、撰稿人、音乐人、导演，他们聚在一起聊的东西绝对不是现在这些人能理解的，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模样。

　　隋和原本是学艺术的，后来出国读书又念了哲学。摄影起初只是她的爱好，但她自认有这方面的天分，于是决定走这条路。若干年前，隋和为了一个国外的摄影奖，不惜重金聘请向导，带她去国内最偏远最贫穷的山村，在那里拍摄了一系列照片，并为照片写下一些动情的文字，最后果然获了奖，还接受了外媒采访。

　　在那之后，她就算正式踏入摄影师的行列，很快就在国内外办了摄影展。说起来还是张翎羽向她抛出的橄榄枝，邀请她为时尚杂志拍摄封面。那时人人都称此举是“下凡”，来娱乐圈支教。可当她真正拍了几套片子之后，大家又说她拍得平平无奇，水平没高到哪去，直到后来遇到了肖燃，隋和帮她拍了一套封面，才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但是人在哪里跌倒，就会在哪里跌倒第二次。除了肖燃，为其他艺人拍的片子都没收获太多好评，隋和不信这个邪，结果拍了一两年依然如此，直到肖燃的《挥金如火》又又帮她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按理说她应该感谢肖燃，跟她达成长期合作才对，只是肖燃方显然没这个意思，隋和也不至于摇尾乞怜。她相信大众的审美并不可信，大多数人压根不理解艺术，也不理解什么是美，他们就喜欢没有内涵的东西，和人。艺术必定曲高和寡，是极少数有天分的人才懂的东西。

　　这顿饭吃得真难受，还好九点多就散了。Coco她们明天还要工作，所以张翎羽也没说转场，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她和古灵、杜灵犀住同一家酒店，便带她们一起回，模特们也坐上了各自的车，唯独肖燃说她吃太多了要散散步，独自走了。

　　她脱下外套，秋天凉爽的风吹走了微醺的醉意。转过一个街角，她听到有人快步跟了上来。是隋和。她们并肩走了一会，肖燃问：“你住哪？”

　　“跟翎羽她们住一起。”

　　“那你不跟她们一起回去？”

　　“不想跟某些人坐一辆车。”隋和冷冷地说。

　　肖燃笑了一声。

　　隋和问她：“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笑什么？”

　　“我笑了很多次，不知道你说的哪一次。”

　　“装糊涂是吧？”

　　“难得糊涂。”

　　隋和很想一掌拍死肖燃。

　　肖燃也知道自己惹到了隋和，于是换上一副轻柔的声音，问道：“最近怎么样？”

　　隋和不想搭理她，奈何肖燃对她笑得十足率真，让她的气都消了。她恨自己不争气，敌人给点甜头就败下阵来。隋和重振旗鼓，决定要跟肖燃好好掰扯掰扯，可是肖燃依然在笑，刚才是孩童那般纯真的笑，现在却又笑得像对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隋和别过头，不想承认刚才自己的心率不太正常。

　　“你是来拍Coco的吗？”肖燃又问。

　　“不是。”

　　“那你来拍谁？”

　　“谁也不拍，我只是来看秀。”

　　肖燃撅了噘嘴，说：“太遗憾了，我以为你是来拍我的。”

　　听到如此自大的话，隋和竟然一点没有不开心。今晚的夜色正好，不如就地取材。

　　“你站在那。”她指着一盏路灯说。

　　肖燃知道她打算拍照，便依言站在了灯下。朦胧的光线如同一顶斗笠，她的背后是安静的、夜晚的巴黎街头。她带着一点点酒气，眼神朦胧暧昧。

　　“你这样摆。”隋和做了个姿势。

　　“不要，”肖燃断然拒绝，“那样不好看，你抓拍就好了。”

　　隋和压住心里的火气，每次拍肖燃都是这样，她这样不要那样也不要，真不知道谁才是摄影师。她甚至隐隐约约感觉肖燃可能看不起她，觉得她根本不配摄影，她在肖燃面前从来不是摄影师，就是个快门。

　　隋和刚想出声骂人，却被一股力量压了下去。肖燃如在无人之境，她在路灯下走走停停，时而回头微笑，时而低头沉思，全然不在意路人的目光，就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

　　隋和不知不觉地跟着肖燃，几乎每一秒都在按快门，每个镜头都有微妙的差别。她想记录下今晚的一切，肖燃像一条从华服上脱落的飘带，自由地随风飘舞。她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隋和渐渐忘记相机的重量、忘记自己是谁，她沉浸在镜头中的肖燃和真实的肖燃营造的双重幻境里。

　　肖燃停在了河边，回过头来静静地凝望隋和。似乎有话想对她说，只是一切尽在不言中。隋和的手在微微地抖动，她不得不屏住呼吸，用力拿稳相机。她发现自己发掘到了肖燃陌生的一面，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却什么也见不到，她没有办法用任何语言和逻辑去解释这一刻的空。

　　隋和不断地走近，肖燃的脸庞在镜头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当她的脸彻底占据镜头时，肖燃突然对她笑了。这又是她认识的肖燃了。

　　隋和一下回到现实中，有种美梦转瞬破碎的悲凉，肖燃一下又变回俗物了。隋和不说话，翻看刚才拍的两百多张照片。肖燃也想凑上来看，被隋和一把推开。如果现在让她听到肖燃说自恋的话，她会很恶心。

　　不让看拉倒，肖燃小声说，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沿河漫步。隋和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毫无疑问，她一定是爱肖燃的，但并非灵魂上的契合。毕竟在文化圈独占鳌头的隋大摄影师头衔一箩筐，一水的名校，能从照片里读出万字论文和普世金句。这为她戴上了镶金贴钻的绶带，重得她必须挺胸抬头，必须吐象牙而不能吐狗牙。而肖燃呢？她大脑空空，书都没读过几本。她虚荣、谄媚、自恋、没皮没脸，隋和甚至怀疑她有点人格不健全。

　　这样的肖燃自然不配做她的灵魂伴侣，她们的契合只是气质上的契合。进一步说，是隋和单方面看上了肖燃的气质，那种气质她在别的模特或明星身上都没见过：贪图一切却又目空一切。这种气质一点也不做作，绝对不是对着镜子练过八百遍、经无数造型师打磨的结果。它是胎里自带的，像贾宝玉嘴里衔的那块玉。

　　隋和就是被这种一半媚俗一半脱俗的气质打动了，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呢？她认为自己才是这气质的知己，只有在她隋和的镜头下，肖燃才能最大化这副好皮囊的优点。她是最了解它的人，看穿了它的癫狂。

　　隋和又低头去看照片，更确信了这一点。她立刻从最后几张照片里选出来了一张，调成黑白的直接发到了网上，取名《万事皆空》。

　　时间也不早了，她准备叫个车回酒店。

　　“我和你一起。”肖燃说。

　　“你又不住那。”

　　“有事。”

　　隋和无语，她知道肖燃肯定又去找杜灵犀。

　　“什么事？”她明知故问。

　　“反正有事。”

　　“伺候公主呗，还能是什么事？”隋和讽刺道。

　　肖燃耸耸肩，表示随她怎么说。回到酒店，她们在大门口分开，肖燃说要去买点东西就走了。隋和回到房间，情绪仍然陷在镜头里无法自拔，她认定肖燃这辈子绝对无法拍出超越《万事皆空》的片子了，绝对。而她隋和，会因为这张照片而功成名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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