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矩形棺板

　　乌鸦垒出宫殿
　　再醒来，在佛堂里。
　　只感觉阳光好温暖，照在脸上，异常的不真实。吞了下口水，没有死雀，没有血块。又闻到
　　了青草的味道。好像上辈子的事情，眼泪一下子就滴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井。。。"
　　迟疑着不敢回头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没看见他。满佛堂的找。
　　门口影影绰绰闪进来一个人。绿人。
　　"醒了啊！看，我煮了粥！可惜这没肉，后面只有一片荒废的菜地，加上昨天的雨水，正
　　好！"
　　看到他，亲切极了。一口一口地喝粥。白色的，湿的，以及木头的味道。
　　泪水止不住地落进碗里。把头埋的低低的，就着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粥多了点苦涩的味道。拿碗的手不自觉地在抖。
　　说着话的小井一下子没了声音。用手擦去脸上的东西。
　　"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了点事。"
　　"好吧。。。对了，这两天你，怎么一直不醒。"
　　无言。
　　"能和我说说吗。"
　　"没什么。。。"
　　"拜托，和我说说吧！我想听！"
　　他执拗地问，我看着碗里剩下的粥，一颗一颗地数，432颗。
　　432，紫橘黄。
　　君纵置货少如心，世位逢伤恐不成，占使成之无大利，不如守己免劳心。
　　不想说了。
　　他忽然一把抓起我放在地上的碗，大口地喝掉了剩下的粥。
　　"躺在那里，在那种地方，一定很痛吧。。。"
　　"什么？"
　　"你昨天晚上说梦话了。"
　　他嘴角挂着米粒，我心空空的。
　　可能叫愕然吧。
　　坐在门口，他又说起来，可能是想安慰我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想了很多东西。驳杂的，
　　无序的。他一直陪着我。天光渐渐晦暗下去，林窗里没有了淡黄色光柱。佛堂外又起风了。
　　好大的那种风，光是听着就会感到有万千骏马被卷向空中，被切割，被凌迟，发出阵阵嘶
　　鸣。好担心门会被突然撞开，我拉着小井往供桌下钻。盖上白帘，里面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小井笑呵呵的。
　　闲来无事，他又开始给我讲故事，地上悄悄爬过一行小虫。时间很慢，静静的听着。他讲故
　　事，是能把心里都净化了的。门，又是那个破门，不合时宜地被撞开了。小井的声音一
　　滞。"有东西进来了。"
　　"哈？!"他摆了个大张的口型。
　　轻轻拉开白帘，张望着。门外黑漆漆的，树什么的早就模糊不清了，远远看去，还有点诡
　　谲。视线尽头有个人影，是个很高大的男人。卷曲的发至垂过胸口，到腰间。鲜红的衣袍
　　外，穿了件黑外袍。有点骇人。
　　他就像是飘过来了一样，苍老枯槁的声音远远传来，夹杂着点腥味。
　　"鲜生。是你吗，求你说句话。"
　　"先生？这人怎么疯疯癫癫的。'小井轻声问道。
　　我摇头。
　　那人进到佛堂里后，脚步变得跌跌撞撞的，只走向佛像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泪俱
　　下。口中念的似是地方方言，从没听过。
　　"我们现在应该是到云洱山了，他说的是云语。"小井笃定地看着我。
　　"云语？"
　　"对。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语言。小时候听娘说过，云洱人说云语时鼻腔共鸣，鼻音很重，如泣
　　如诉的。若是两人用云语吵架，听上去就像是在互诉衷肠。他们会在耳朵上戴上长长的银
　　饰，那是因为传说他们是云中岭神仙的后人。这种耳饰便是他们当年被贬下云端时戴的禁
　　制，后来就成了民俗。"我目不转睛地听着，他总是能讲出有意思的东西。当真是厉害啊。做
　　什么都没意思，都不如听他说说话，这是我后来才感悟到的。也不知道每次听他说话都有没
　　有认真听，有没有记住他说话时的样子，要是真的那样的话，我应该也不会忘记他的眼睛，
　　忘记他讲过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画他时，就剩下个模糊的轮廓。每每想到
　　他都怀着那样的希冀和苦涩。人是真的可以一边喜悦一边悲伤的。蝉都安眠了，我偏还醒
　　着。
　　他笑着转过脸，又凑到白帘前。这一看，他瞳孔皱缩。白帘外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身影。
　　鼻息间，吹动白帘。
　　﹣那东西突然转过头，一把抓住我脚踝，往外拖。小井根本拉不住。就这么整个人被拉出去。
　　他把我放在供桌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是你吗，鲜生？"他似乎有些发抖。
　　若是放在现在，我一定懂他的纠结和痛苦。那种不断被催促被加急被碾碎再固执盛开的感
　　觉；倒数着时日等花开，不想走站着又会刺痛的感觉；什么都能放下又什么都不想再失去的
　　感觉。像个流浪的小狗，主人早就离世，却依旧在家门口呜咽着傻等。时间吞吐着奔腾，乌
　　鸦停过的沙丘不会再长出小树，可乌鸦不知道，最后沙丘成了它的荒家，它久久屹立。那
　　时，我只觉得厌恶，一时无语。抽出婴宁，抵在他颈间。谁知，他竟留下两行泪来。"鲜生也
　　是这样的。总穿着件白衣服，光着脚，长得像个小姑娘。"
　　"oo。"
　　他身后的门砰的关上了，似乎是极痛苦又极忐忑的，他说，
　　"陪我说说话吧。"
　　"我叫是参。他叫鲜生。"
　　那年我舞象，这里的规矩是不行冠礼行象礼。
　　他穿着同往常一样的白衣服，赤着脚。只是头发束了起来，用一根白发带扎紧。那条发
　　带长长的，直到脚踝。看起来，特别美。
　　人群吵嚷着，庆贺着，他站在角落里。碎发挡住脸，看不清神色。人来人往间，他总是会被
　　人遮住，我就偏头寻找。那天，他周身都发着淡淡的白光，极微弱却也极恒久。
　　后来，他说天色真好，想去湖边看荷花。
　　大片大片的白荷旁若无人地开着，从未如此盛放。湖边只有我们俩，这一池圣物只属于我
　　们，只为我们而开。我们静静的站着，空气中肆意的充斥着浓烈的荷香。
　　他问我，是参。你喜欢我的诗吗。
　　我答他，当然。
　　他笑了，笑得那么壮阔那么悲烈。只是这种想法是我后来才从回忆中识读出来的，当时我只
　　觉得他那天好特别。
　　和光微晕，清风瑟瑟。我们喜悦安宁。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便准备归家。
　　他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我身边跳下去了。白色的衣摆在水面上撑开巨大的涟漪，犹如四月盛
　　放的月季。我的脚被溅出来的水打湿，整个人一震。漆黑的潭水，交错的荷花根茎，强睁开
　　的眼睛酸涩无比。那个白色的倩影，直直向湖心沉了下去。他怀中抱着块沉重的灰黑色石
　　头。水面下的世界和水上面的光景截然不同。枯死折断的荷花根，黏腻的泥，冰冷的湖水，
　　丝毫没有岸上所见那么美。
　　我猛的哆嗦了一下，潭面寂静无波。白荷开得正盛，我身旁空无一人。湖心有一片苍白的倩影。
　　他们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山间村落还不像现在这么大。山更加葱翠，从山这边直跑到那
　　边，追游鱼，捉迷藏，赶羊群。一个少年倒在羊背上，身旁的另一个少年一边赶着，一边问
　　他饿不饿。两人就这么相伴着，从白昼到天黑。
　　脚踏进冰冷的泥浆中，迈上青黑色的石板。在酱色的房檐下，两人并排坐着，闲话着。看远
　　山叠嘛，看群峰错落，看云影交织。宽广穹顶下，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寒蝉微泣，夜色朦
　　胧。
　　黑暗中，一个少年描摹着另一个少年的眉眼。轻声问，为什么叫鲜生。
　　不为什么，娘给起的呗。另一个少年笑道。
　　可那少年依旧不依不饶，求他告诉他。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心跳的声音夹杂在呼啸
　　的风声里。
　　良久，少年年缓缓开口，娘不喜我，鲜是为了夺去生机而起的。他在黑暗中低下头去。
　　不是鲜少的鲜，是鲜活的鲜。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年。一遍遍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哭的泣不成声。零零散散
　　的安慰最让人无所适从。
　　他的尸体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泛白了。
　　那少年看到时，多少有些恍惚。才发觉自己竟一直站在岸上，未曾扑入水中。
　　那些人问他是鲜（三声）生吗。他只答了句，是鲜（一声）生。
　　山间的风又吹进那个小房子里了，裹挟着月光的味道，细细碎碎的，波光粼粼的。
　　房间里，再也没有笑声了。
　　他们不同意给他尸身。在他们眼中，他是可恶的毒虫，无父无母，一个人住在小屋，带坏别
　　人家的小孩。染指尸首的事，是万万不可许的。他们将他的死归咎于他。
　　他坐在冰冷的泥浆中，呆愣地看着漆黑的天盖。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片天空之下感到迷惘。他
　　从雨中听出了三十八种声音，把头埋进泥浆里，不让眼泪留在脸上。
　　听雨的本事，是鲜生教给他的。只要静下心来，用耳朵向外延伸。感受从四面八方被雨水打
　　散的声音。让周身都为之一振的，就是雨的声音。
　　他一直无法听到第11种声音，鲜生可以听到17种。可是他今天听到了 38 种。这让它不可抑
　　制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天色暗下去了，光线在脸上忽明忽暗的。他望着远山，呼出一口气。
　　在那之后，只有孤独一直陪着他，他不喜欢村落里其他人身上生发出来的死亡与悲苦的气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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