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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乱舞】夫人(下)
冬熊闻此噩耗,把自己关在房间,花费两个钟头真心实意地痛哭了一场。
待泪水流干,他坚持要陪你一同回去,不为在外人面前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只为最后再见一眼这个慧眼识珠的伯乐——或许还有对权势余温的留恋。可叹你父亲走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替冬熊铺就一条顺理成章继领他遗任的道路。本时间点新上任的主管是个半路杀出的年轻人,清高、孤傲、不假辞色,长了副会让大部分男人嗤之以鼻的阴性面容,据说与某位时政高层师出同门,很得对方照顾,若无意外大可稳坐这个位置数十年。
你父亲的葬礼毋庸置疑定在本丸举行,两色肃穆的灵堂悠悠逸散最铺张雅致的香。
付丧神们皆着黑衣,垂首肃立,其间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尽管这棺中亡魂在父亲、丈夫二职上连及格也勉强不上,但对于他的下属而言,他奖罚分明,就职期间从未刻意苛待任何一个付丧神,甚而与其中几位关系足称莫逆……他是你急于摆脱的枷锁,却也是那些付丧神一期一会,将永生挂怀的佳主。
你陪伴母亲跪坐灵前,鼻息间尽是线香清苦的木质气味。宾客来来去去间,相框中父亲的遗容紧盯你的后背——仿佛一场过时的默剧在持续半个世纪后才永远落下帷幕,唯一的主演还从后台探头出来,想确认观众最后的掌声是为自己的艺术,还是那个只在落幕才出面总结两句的女主持人。
你机械地遵循流程叩拜致谢,身侧冬熊显得格外无措,在那些前来吊唁你父亲的、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面前,他一次次试图握住你的手以获支撑,却大多被你以整理衣摆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避开。
某位曾作为你父亲旧部,而今已举重若轻的审神者走到你父亲的遗像前鞠躬上香后,百忙之中也抽空兼顾冬熊道:“总管生前最看重你,如今他虽去了,但你切莫懈怠”时,冬熊挺了挺胸膛,藏不住满脸被激励的振奋,显得这句客套话好像是对他未来将会到达某个地位的隐晦承诺。
你和母亲对视一眼,各自复又忙于手头之事。
葬礼结束,回到属于冬熊本丸的一路上,冬熊又哭了一场,他紧紧把你塞进自己怀里,号称为你而哭。
“岳父已去世了,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该怎么办呢?你那些小心思根本不足以支撑你一个人活下去的。如果你腹中这孩子也是一个女孩,那等我去世后,你也会被送回现世的吧?”他怜悯地看着你,丝毫不对女孩儿继承本丸抱有希望,“我看见岳母孤零零的,一想到你以后也会如此……我可怜的妻。”
“把岳母接来本丸赡养吧。”他抹去涕泪,突然提出。
你想也不想,摇头婉拒:“我母亲其实更喜欢现世的生活,此前是为了父亲才一直留在时政所布的时间点中。如今我父亲去世,她更想回到现世定居。有父亲留下的抚恤和我定期寄回的生活费,日子不会难过的。”
冬熊眼神动容,看向你的眼似关怀,又似试探,“那你真是只有我了。”
“怎么会呢?您真会开玩笑。”你摸了摸肚子,隔着肚子也能感受到胎儿蓬勃生命力的支持。
这场对话就像一个预知梦——大家都说梦与现实相反,所以梦越美才越是恶梦。
自丧礼返回本丸的头一个星期里,受他对你的喜爱驱使,也受身为丈夫的责任驱策,冬熊如他所许诺那样对你无有不依。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他屡屡被新主管揪中错处,不是表格的数字大小写有问题,就是工作报告开头的开头称谓错误……这些可大可小的错误,往日在你父亲看来不过是个人习惯使然,不足为道,可世家出身的新主管精益求精,每次集会都把冬熊批得颜面扫地、体无完肤。
冬熊先是骂新主管没有眼光,都怪这狗娘养的野爹生的贱人鸡蛋里挑骨头;其他同僚只晓得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也都是忘恩负义的杂种,前主管才走不久就一改规矩变成新主管的走狗……之后每次回到本丸,他看向你,眼里的怨气都越来越不加掩饰。
“当初真是上当了!都怪你勾引了我,要不是娶了你,我现在就不会因为站错队被针对,还得养活着你……女人嘛,谁都能生孩子。你再漂亮也是要老的,关了灯都一样。算了,是我蠢,竟然被你和你爸算计了。不,岳父也被你利用了吧?”
冬熊硕大的黑色瞳仁占了眼睛的三分之二,直直看向你,仿佛火车隧道即将发车,两辆空无一物的列车恨不得以你为交集处,狠狠将你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左右齐头撞成肉酱。
你一阵眩晕,表现得惶恐心痛。
可悲父亲看走了眼,可悲你刚嫁过来时真有为这样的人忏悔自己以牙还牙的放浪,真相信他会对你好,真以为他有容人之雅量。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六十天,月末。
冬熊面色灰败从审神者集会归来,终不堪被自己的承诺所束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忘掉了一切婚前是如何费尽心思想要将你占为己有的心情,忘掉了曾经你痛不欲生而他因你肉身精美而兴高采烈时,他是多爱你的颜色。与其说是损毁诺言,不如说是撕下伪装,冬熊将孕中的你一把推撞在回廊坚硬的柱子上,要不是付丧神们及时赶到劝阻,你毫不意外他紧接着就要将下一脚踹在你的肚子上。
子夜,你额头缠着纱布,一瘸一拐,独自在短刀被碎的草坪上伫立很久。
直到身后有人为你披上一条薄毯,你被扳回身子,擦去不等被风吹干又接连滚落的泪珠。
“动手吧,”他劝你,“为了本丸,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
你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眼含热泪,廊下暗处闪烁着数双由担忧忠诚的眼所促成的寒光,一如出鞘的刀映出一闪的电光。
*
冬熊病倒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风热引起的寻常感冒,恢复起来会如此缓慢。医师来了一茬又一茬,医院转了一个又一个,没人能查出这位审神者正值壮年却匆匆一病不起的具体原由,只能草草归结于“忧劳成疾”、“旧伤引发体虚”……诸如此类大众病因。
冬熊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从一开始尚能理事,到后来闭门不出,连起身都难如登天,仅能虚弱地躺在被褥间,每次开口呼唤都能耗去半身精力。但他不甘放弃审神者的身份和权力,即便不得已只能放权给你,也还希冀着未来某天东山再起,物归原主。
他本打算只从指缝间漏下一点残渣引妻子为他永远劳动而永远饥饿,可缝隙被流动的权力侵蚀,界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可控,一朝溃堤,滔滔权力便滚滚向你涌来。
顺理成章,本丸的权柄在无人察觉间,已然悄然转移到了你的手中。
这天,你端着托盘,盛放好你亲自熬制的药膳,来到他的床前。
他咽下你一勺又一勺吹冷喂去的汤汁,长望你撑着后腰的手和日益膨胀的肚子,颇感眷恋,没头没脑地关怀你:“……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您今天看起来比昨天精神要好。”你把窗帘拉开,又替他拍打枕头垫在脑后。
“别忙了,”他醒时少,睡时多,不知有多久没在清醒时好好看你一眼了。他伸手,还想抚摸你的肚子,有一瞬被他看作累赘的胎儿,此刻又开始承载他的遗憾和爱意,“孩子,长大了很多。我恐怕……”
你后退避开,伸手替冬熊掖了掖被角,把他的手放回被褥,“您好好休养,都会好起来的。”
“咳咳……”他剧烈咳嗽,“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很健康。”你抚摸自己滚圆的腹部,脸上满是成为母亲之后无条件的宽和与圆满,但依然没有笑,面对他你不知道还要怎么才能笑得出来。
你说:“大人,等孩子出生,会需要很多玩伴,我想再锻造几把短刀……”
他并不困,却也没有再说话。
你静看他重新合眼昏睡过去,端起空碗,离开这间掩人耳目的房间。
今天多花了一些时间,希望不会耽误正事。
你缓步于本丸午后的长廊上,木质地板与脚步摩擦出“娑娑”声,阳光透过格窗,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
——远在陆奥守吉行陪同你回家的那天。
陆奥守吉行拨动时空转换器的轮盘,定位回程的目的地,正待发动。
“啊!稍等……以防回到本丸后被大人看出端倪,请容我梳理一番。”你惊呼。
陆奥守吉行闻声收手,目送你快步绕过回廊转角。
你揉搓着膝丸在相撞时塞入你手心的纸条,慢慢走入庭院一角的阴影处,一期一振站在屋后那株粗壮的树下,单手提着某个奢侈品牌的手袋,用守望你整个童年的目光迎接你。
他看上去比你记忆中更沉稳疲惫,也更悲从中来,言不由衷。
他有那么多的弟弟,唯独你一个妹妹。
一期一振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无暇寒暄,他知心地省略迟来便再不必来的寒暄,径自从身侧的外套口袋取出一个牛皮纸包,塞进手袋中那条叠好的朱红色披巾之下。
“我借远征之名辗转多个时代,近来才找到一些。您的成人礼、嫁妆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现在只能当做一件……寻常伴手礼献给您。”他把手提袋递给你,隐隐煎熬,隐隐被煎熬。
你平静的反应一定很伤他的心,才让他说话带上鼻音。
“这是南蛮传来的草药,无色无味。混入饮食不易察觉,长期少量服用会使人逐渐衰弱,状似病逝,难以查验。”
一期一振把纸袋递给你,在你握住提手时,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松手,以便尽可能延长与你接触的时间……但没有用,他变了,你也变了。对人而言时间很少,机会却源源不断,但人总是贪心,想抓住每一个机会,是以错失一个后便只顾得上赶紧去抓下一个。
没办法,人类总是缺乏长久一心一意的必要资源。
你把手掌插进披巾,牛皮纸包下那细微的、植物碎末的干燥触感异常清晰。
“我父亲他……”你下意识问。
一期一振没有星点犹疑,即时回答了你的疑问,唯恐你误解:“主是积劳成疾。”
你点点头,收好这份赠礼,对他颔首,转身离去。
身后,一期一振说了什么,你听不清,他声音太小,颤抖着,如同抹去一句意外死亡的诗句。
*
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你已站在大广间外,压切长谷部适时从一侧为你拉开障子门。
你看向他,他回以谦卑的躬身,抬眼时,满目都是一意孤行的愚忠。
压切长谷部是你在这个本丸最早获得的盟友,而今作为你首屈一指的亲信奔走活跃,总能在你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不论是递上一份整理好的文件,或是构成某次冬熊盲区内发生的异常。你们之间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次微不可查的点头,便已足够交换信息。
室内光线明朗,满室都是刀剑们私语的聒噪,而你一现身便使得所有付丧神精神为之一整,屏息敛目,场面重归肃寂。本丸现存的所有付丧神,除去必要守卫和近身看顾冬熊的几位,都整齐排跪,列座下首。
你借助太郎太刀与次郎太刀两兄弟的搀扶缓缓在主位坐稳——对于一个孕晚期的女人,再无微不至的呵护都合情合理。
“主君病重多日,但本丸不可无序。”你宣布,“即日起,本丸事务全数由我暂代掌管。”
“经请示,主君已经同意本丸填补缺席已久的战斗力。即日起,锻刀室开放短刀锻造,各位出阵、活动带回的短刀,亦可加入刀帐,注册成为本丸一员。”
你视线从压切长谷部、陆奥守吉行、大包平、和泉守兼定、山鸟毛……挨个数过,最后落在你父亲去世后,你借用冬熊权限从“父本丸”调到“夫本丸”的膝丸身上。
新主管十分欣赏你滴水不漏、雷厉风行的工作能力,不止一次向旁人称赞:“这位夫人颇有决断,我从她身上倒能看到老主管的影子。”
要说如今有什么必须日夜挂怀——有时候,你也难免为“腹中孩子的生身父亲会是谁”这样世俗的问题烦恼。
可转念一想,算了,那有什么要紧。
你摒除杂念,示意狐之助打开时政会议记录仪:“接下来,开始今日的军议。”
众刀俯首:“是,夫人。”
这座本丸已听命于它的夫人,而很快——
仅仅听命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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