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冬

　　夏天越来越热，六月末的几丝清凉，在进入七月后，完全被当空的烈日蒸发。
　　空荡荡的学校里，像反光镜一样扎眼的阳光，仿佛只针对慕冬。
　　他一步一步走在其中，低着头眯着眼，没一会儿，就用手捂住了滚烫后脖颈。
　　穿过篮球场，走过教学楼区侧边的小道，终于到了班主任谷老师的办公室。
　　呼呼作响的吊扇掀起阵阵热风，但因为身上有湿汗，倒也感觉凉快。
　　年过四十的谷老师上身穿着白色老头衫，下身穿着大灰短裤，脚上一双黑色塑胶凉拖鞋。在慕冬出现之前，正在吊扇下沉浸地刷着手机视频。
　　“我还以为你大学不读了呢。”
　　他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讽，皱着眉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慕冬。
　　慕冬装傻一笑，摸了摸后脖颈，“读，怎么会不读呢。”
　　“哼。我要是不打电话给你，你怕是都忘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没有，没有。”慕冬讪讪笑着，“就算老师不打电话给我，我也是打算今天来填的。”
　　见他还笑得出来，谷老师原本已消散的不悦顿时又汇聚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考得好就行了？你知道每年有多少高分学生因为不重视填志愿三年努力全白费的？”
　　慕冬知道谷老师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再嘻嘻哈哈，态度端正地低下头聆听教诲。
　　“整个3班，都不是整个3班了，整个高三，就剩你一个还没填志愿的。”谷老师站了起来，双手叉腰，一如既往地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扰模样，“你说你这段时间谁也不联系，谁也不搭理，是不是就为了最后一刻登场，显示自己的重要性啊？”
　　老师凑得很近，他变幻成另一幅熟悉的滑稽模样，慕冬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有脸笑？”
　　谷老师突然站直了，目光审视着慕冬，静默了一会儿后，重新坐下。
　　“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了吗？”
　　慕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老师，迟夏他……报了哪个学校？”
　　对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以一种十分随意的口吻说道：
　　“问他做什么？人家什么背景！你什么背景？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说着，他从办公桌一摞书的最高一层拿下《报考指南》，打开其中已经折好的几页。
　　“以你的分数京市这几所大学应该都没问题，主要是看你想报考哪个专业？他们——”
　　“老师，我打算报考江市医大。”
　　谷老师翻动书页的手突然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江市医大是还不错，但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
　　“老师你也知道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留在江市我可以经常回去看她。而且，江医大优培生毕业后能有机会进入驰安医院实习，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说到最后一句，慕冬收敛了繁重的思绪，淡淡一笑。
　　“你都想好了？”谷老师不信任地盯着他。
　　慕冬点点头，没敢直视面前人的眼睛。
　　“好。”谷老师合上面前的《报考指南》，“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劝你了。你去吧。”
　　“好，谢谢老师。”
　　慕冬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老师，你有迟夏的消息吗？”他转过身来，站在门口，没有往前。
　　谷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他母亲打过电话，他已经出国了。”
　　慕冬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慕冬，”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谷老师又叫了他一声，“事情已经过去了，迟夏没受到什么伤害，你不要自责。”
　　“哦，好，谢谢老师。”他的声音也听不出一丝情绪。

　　岁月无声无息地走着。这其中，少年的意气可以持续多久？
　　筱静是四年，她看清了那个伙伴永远不会把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颖子是七年，她鼓起勇气离开了张恒。
　　张恒是十年，十年后他开始为自己的舔狗行为感到丢脸。
　　而慕冬，当初只用了半个学期就明白了，学医是个多么错误的人生决定，但由于他选了条单行道……如今，已是他在苦海沉浮的第十个年头。
　　“老师，副主任的认命通知下来了。”
　　慕冬刚下完手术，他带教的实习生博文便凑了上来。听语气，这次又是评选无望。
　　“是谁？林医生吗？”
　　他一边往值班室走，一边问。
　　“不是，空降过来的，听说是美国顶尖医学院博士生，叫迟——”
　　慕冬停住脚步，看着博文因想不起对方名字而做出一副眼白朝上的呆样。
　　等了三秒，他自己掏出了手机，去查看那个通知，刚点开，身旁的机灵鬼就想起来了。
　　“叫迟昊霖！”
　　而慕冬也刚好看到了对方的照片。一个看起来很年轻，面貌有点熟悉的男人。
　　“他不会就是迟家一直没露面的接班人吧？”博文低声八卦着。
　　“不是。”慕冬合上手机，继续往值班室走。
　　如果幸运的话，接下来他只要开几份医嘱、术后签字、看几份待手术病人的片子，安排接下来的手术时间，找明天要手术的病人签字，签字整理已出院病人的病历，就能下班了……

　　晚上十点钟，等他赶到火锅店时，张恒已经把自己喝醉了。
　　店里的客人所剩无几，服务员嫌弃又无奈地看着这个独自喝闷酒的男人，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
　　直到见慕冬走过来才如临大赦，求着他赶紧把人带走，他们要打烊了。
　　于是，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慕冬就又扛着一个70kg的男人出了火锅店。
　　正寻思着，该怎么才能把人省力地运到停车场时，突然不知哪个方向，有人叫了他一声。
　　因为张恒的胳膊卡在脖子上，他无法转头，便只好在原地站住了，静静等着那个叫他的人过来找他。
　　“哒哒”的高跟鞋声一步步靠近，从身后走到面前，来人穿着一身黑色职业套装，利落的短发下，是一双精明的眼睛。
　　“筱静？！”
　　慕冬惊喜地看着面前的人，自从上大学后，他们就基本没再见过了。
　　筱静笑着点点头，又觑了一眼已醉的不省人事的张恒，指着他嘲笑道：
　　“他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骚扰别人。”
　　慕冬虽然很好奇筱静话里的意思，但挂在身上的人正在下坠，他吃力地往上颠，对方却纹丝不动。
　　见状，筱静只好上前帮忙，从另一边抄起张恒另一条胳膊架在肩膀上。
　　两人挪着步子开始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一边走一边吃力地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着。
　　“……他刚才喝醉了，一直在给颖子打电话？！”
　　“可不是，那时颖子去洗手间把手机落在了桌上，班长他们看见是张恒打来的，就公放了……”
　　说到这里筱静像是又想到了当时的画面，身体颤动着笑起来。
　　慕冬也勾起了嘴角，侧头看了眼张恒那张失意的脸，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今天是高中十年的同学聚会，张恒在得知颖子也会去之后，便推脱了有事不能出席，但转头就立刻以兄弟名义绑架他陪自己喝酒。
　　却没想到该丢的脸还是丢了……
　　“你不会是专门来看他笑话的吧？”慕冬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有几分可能的念头。
　　“我可没这么无聊，”筱静沉默了一会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慕冬又想起了当年班上的流言，由于他和张恒的兄弟关系，颖子和筱静又形影不离，所以当张恒开始追求颖子的时候，班上也就莫名其妙地传出了他和筱静绯闻。
　　“你真喜欢我？”
　　筱静想给慕冬一个白眼，但被张恒完全挡住了视线，便只好说了句：“你想得美。”
　　慕冬点点头，想想也不可能。
　　“我找你是因为迟夏，”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她母亲去世，他要回国了。”
　　这次慕冬沉默了很久，中途甚至站住停了一会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这话时，他们已经架着人抵达了停车场，费劲将张恒挪上慕冬的车后座，二人终于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神情了。
　　“他妈妈一直在打财产官司，我是她的律师。”
　　筱静靠着车身，一副精力耗尽的样子。她看着慕冬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因打开时手发抖，里面彩色的糖片顿时撒了好些出来。
　　“这么大人了还吃糖果。”筱静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糖果盒。
　　“葡萄糖片，低血糖的时候嚼两片。”慕冬微微低头，靠在筱静身侧，脸颊因咀嚼不断起伏着，此刻看起来很像只仓鼠。
　　她一把掐住他鼓起的腮帮子，眯着眼睛，当中含着一抹审视的笑意。
　　慕冬先是一愣，但发现她的眼神逐渐变态起来，吓得拍开她的手，立即拉远了距离，“还说你不喜欢我？”
　　筱静故作嫌弃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然后又故作高深地说了句：
　　“喜欢你的另有其人吧。”
　　慕冬还没来得及感叹是谁这么有眼光，尘封的记忆就突然开启，他瞧了一眼筱静，心里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好在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却给他扔了另一个重磅炸弹：
　　“后天西山墓园会举行他母亲的葬礼，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跟他见一面，替他母亲劝他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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